人们很少见他下火车，就好像他是出生在那列火车上，与火车融为一体一样。他这一生，人们只见过他离开火车两次。
一次，他缓缓走下火车，然而却是一路奔跑，冲到报亭前要买下今天所有种类的报纸；另一次，他神情黯然走下火车，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火车渐渐进站，人群的喧嚣声像海浪一般一阵阵拍打过来，最终一切都湮没在嘈杂之中。当他大汗淋漓地扑在报亭前说：“给……给我今天……所有的报纸”时，卖报的人早已目瞪口呆了，而他在接过报纸后的那一刻如释重负。虽然知道小女孩必死无疑，但不知是为了确信她的死讯还是为了得到她生还的消息，他疯狂地寻找着，每一份，每一张，每一篇，甚至连中缝也不放过，终于，他在当地报纸社会广角板块左下角的“豆腐块”里找到了一行小标题——“七岁女童命丧铁轨，敲响安全警钟”。全部内容不超过八十字，他似乎很害怕地将报纸一扔，在长久地停顿后，终又拿起。一遍又一遍地阅读标题，终于确信了这个消息，他颓然地倒在了座椅之中。
一个生命这样消失了，无人关注，甚至悄无声息，所有人都以为这只是一起普通的火车事故，小女孩跑到铁轨上玩被轧死了，毫不起眼，也许连当天的乘客都不曾知晓，他猛地吸了一口烟，默然无语。他只是同往常一样坐在驾驶室里，火车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行驶，天气晴好，心情愉悦，他正准备抽出一支大前门，来享受这美好时光。正在这时，他突然看见正前方的车轨上有一群小孩。他是一位很老很有经验的司机了，可以数出这里的每段铁轨。甚至是二十年前废旧的铁轨都在他的脑中刻得一清二楚，每一个小小的岔口，都可以准确无误地出现在他的脑中，然而他犹豫了，因为在左侧的废轨上赫然是一抹鲜红，岔口像一个诡异的黑洞，几乎将他吞噬，他无法抉择——是向左还是向右，空气似乎停止了流动，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猛地拉动操纵杆，然后紧闭双眼。也许是在那一刻，他就开始了内心的忏悔。
车速渐渐减慢，落在地上的大前门依旧颠来颠去，最终滚到到他的脚边，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广播里不断重复：“由于火车临时事故，将有几分钟的时间停于此处，请乘客不要惊慌。”他缓缓地从地上捡起香烟，然后点燃，只是放在嘴边，几乎记不清刚刚发生了什么，好像被抽尽了所有力气一般瘫坐在驾驶坐上。良久，才用力一吸，就像第一次抽烟时一样，辛辣的气息将眼泪都呛了出来，一看原来已经燃到了烟蒂了，烟灰落了一身。他总是不知道这一瞬间有多长，就好像他的一生都在这短短的拉动操作杆的一瞬中过去了，又或者他的余生都会是这一刻的重复。
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他的眼前却日益频繁地出现小女孩的身影，她那么小，穿了一件红色的漂亮的小棉衣，半跪在那条废轨中央，在绿色的草地上如此扎眼，她只是在低头拨弄着什么，一切几乎停止了，她缓缓地抬起头，看着他，那又眼睛，好奇而又迷茫，然后……他神经质地闭上了眼，耳旁只是轰轰的火车声，车轮一下又一下猛烈地敲击着铁轨，一下又一下，猛烈地敲击在他的心上……
回忆当前总是模糊而不清的，只是在一遍又一遍的重复中，所有的一切都渐渐的在他眼前清晰展现，恍如回到那一刻，那天空湛蓝，棉白的云朵，绿色的草原，换轨时如嘶喊般的声音，几乎是抓在耳膜上一样，还有那一抹鲜红的身影。每次场景一发生到这里，他总是会闻到那天那种呛人的辛辣烟味，直冲眼鼻。他无时无刻不在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无情，自己怎么下得了手，是什么力量让自己去扳动操纵杆呢？她一定是一个听话又懂事的小孩，一定是她的父母或什么长辈教育她，不要在会有火车经过的铁轨上玩，她也一定劝说过那群小孩，可是没有人理睬，于是她只有一个人趴在废轨上玩耍，可是就是这样，就是自己让她成了牺牲品，让这个无辜的小孩为另一群违反规则的孩子承担后果，只是因为她是一个人，而违反规则的是一群人，所以惩罚了她。
太阳落山了，依旧会升起。他的眼前总是出现那红色的，半跪着的身影。在每一次的鸣笛声中，在每一天铁轨的撞击声中，他总是不断想起，可是除了在他无数次的幻影里，再也不会出现那个红色身影了。直到最终黯然离开火车时，他也没能从那一声声的撞击声中找到答案，只把自己孤寂而充满愧疚的身影留给了夕阳下那段无限延伸的铁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