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孤独,有各种各样动听的说法,比如说只有孤独才能产生艺术家,还有人说只有孤独才能接近上帝。还有些人写文章诉说自己的孤独,说自己孤独得想自杀,之所以又没有自杀,是因为舍不得艺术(说舍不得老婆孩子就低级了)。
我在上大学的时候就见过一个孤独的人。这个人的孤独,在我们学院当真是大大有名。他基本不和人交谈,你要是和他说话,他就会用一种很深邃的眼光看着你,也不说话,显得你很傻似的。他宿舍里的人也很难有机会听他发表什么言论。他也不大看书啊听音乐啊什么的,没事就搬个凳子坐在院子里,用很忧郁的眼光打量过往行人。而且他也不大肯上课,实验课几乎从来不去。按理一般天才就喜欢这样,不上课,不听讲,最后门门优秀,或者一下子证明出个定理什么的。可他不,他虽然没上课,但也没去证定理,就是在那儿发愣,然后第一学期就有三门不及格。
这个人孤独到了什么程度呢?他可以在床上一躺两三天,中间除了吃饭从不下地,除了打呼噜从不发出动静。我认为,一个孤独的艺术家也很少能孤独成这个样子。他在思考艺术还是思考上帝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他很快就像一个艺术家一样,展现了他的个性和风采,轰动了整个校园,从而证明那种孤独决不是没有成果的。
夏天的一个中午,这位孤独者忽然以一种崭新形象出现在大家面前,很有视觉震撼力:只见他身穿绿色军大衣,腰系武装带,肩挎军用水壶,手端红缨枪,高歌“红色娘子军”,绕着宿舍楼巡逻。“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你可以认为他在宣传女权,或者搞行为艺术,用怪异方式揭示人与社会或者战争与和平之类的重大关系。但我们都不这么认为,我们当时听都没听说过行为艺术,我们就认为他疯了,马上找来辅导员和保卫处的人。他们趁他在楼道拐角转弯的时候,一拥而上,将他按翻在地。“妇女要翻身”的高歌戛然而止,红缨枪也被当场缴械。
校方开始讨论对他的处理意见,有的认为应该按精神病处理,予以劝退,有人认为应该再考察考察。没有一个人认为这是个艺术家,应该当文娱委员的,这也许是俗人和艺术家之间的隔膜吧。当学校正在热烈讨论的时候,忘了对他严格监控,他居然从学校里跑了出来,一直跑到市区的一个公园。他很快找到了公园的一快绿地,然后脱光衣服,一丝不挂,摆出罗丹“思想者”的造型,极大地向众多游客展现了自身的人体美。谁知游客的素质很低,不但有哄笑取乐的,居然还有人报告官府,用暴力手段中断了“思想者”的表演。警察把光着身子的“思想者”铐在男厕所里,然后通知学校领人。这件事情之后,学校里的意见高度统一,把他劝退了,其实就是开除了。这件事情之后,我对于不言不语的孤独者总是有戒备心理,怕他突然也会端起红缨枪,唱起“红灯记”来。
波德莱尔在《巴黎的忧郁》里面,也说过孤独者的怪异表现。他说有一个心灵孤独的人,平时很温和,但一到傍晚就发作,能在餐馆把一只挺好的烤鸡突然扔到老板的脸上,也不知道那烤鸡怎么着他了。这种孤独你要说是艺术家气质,反正也行,但我觉得这样的人更需要的不是欣赏他艺术作品的观众,而是心理医生。
最为极端的是有一位叙利亚的僧人,在安条克附近的一座山上,爬上了60英尺的石柱,在那里祈祷礼拜,30年没有走下石柱。30年里,他一个人站在石柱之上,面对烈日和风雪,孤独地走过一个个晨光夕昏。这是他寻找上帝的办法。最后,他死于大腿上的痈疽。
当然,一般来说,艺术家的孤独可能没那么极端。他们孤独的时候不会扔烤鸡,不会爬上石柱,也不会躺在床上不下地不说话,相反,他们往往会变得非常嘴碎,会写成千上万字描写自己的孤独。在他们笔下,这种孤独可以非常高雅,可以在帕格尼尼音乐的衬托下,泡在红酒里,让他慢慢受用,其妙不可言足以让所有不孤独的人为之自卑。有人说,只有死亡才能拯救这种孤独,但我认为不必那么极端,到火车站扛两天大包也许就能拯救。
孤独不是用来炫耀的东西,正如同伤痛不是用来展示自夸的东西一样。说起孤独,我总是想起《麦田里的守望者》里的那个霍尔顿来。那个在纽约游荡的男孩,那个在酒吧间里喝醉哭泣的男孩,那个看到木马上的妹妹会兴奋地大叫的男孩,那个孤独的如此干脆利落的男孩。我曾经两次为这本书而流泪,但我不觉得害羞,因为我知道,在那些文字后面,是受挫的青春激情,是激荡的少年热血,而不是那些炫示世人的自恋,不是那些以孤独而自夸的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