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循着长满草的路,去接近一片坟地。土坟紧贴着地,漫过山头。椿树枝落了一地,踩上去,便会有枝条折断的“咔嚓”声响起。乌鸦躲在树梢,沉沉的叫。天仍未大明。]
上学的路会穿过一个坟场。毛贼子说茅草里新埋了个死婴,我们便都很害怕。但毛贼子仍要吓人。他扒开茅草,捡根椿树枝,去掀罩在土堆上的烂簸箕。一用力,簸箕飞了老远。毛贼子扔下树枝,喊,鬼来啰,鬼来啰,哪个要被拖去啰!撒腿就跑。我们都跟着跑。华胖子跑不快,落在了后面。毛贼子便站住吓他,我们也一齐喊,鬼来啰,鬼来啰!喊一阵,跑一阵,华胖子便哭哭啼啼着到了家。
坟场边有片梨园,梨未熟的时候近旁会有成片的胡豆(即豇豆)。毛贼子说去偷胡豆吃,我们都赞同。华胖子被安排在一块墓碑后把风,猫着腰,只露小半个脑袋。毛贼子三步两步蹿进胡豆地,胡豆便被连根拔起。待每个人手里都有一大把时,便不再拔了。我们是不敢拿回家去吃的,又没有火,于是只能生吃。我们本是不知道胡豆也能生吃的,但见毛贼子抓过胡豆,去壳就往嘴里送,于是都学着吃了起来。但吃了几粒,吐着舌摇头。华胖子却仍吃的津津有味,左右开弓着往嘴里送。我们便都笑。然而不多时却见华胖子捂着个肚子喊疼,毛贼子于是忽的一拍脑袋说,忘说了,胡豆生吃多了会中毒的!我们一听,便都悻悻。华胖子于是“哇”的哭了起来,甚是凄凉。毛贼子不耐烦了,哭什么哭,再哭真死人了!华胖子便止了哭声,捂着肚子跟在后面。
学校每个学期都会放几次电影,然而放来放去总是“地道战”“英雄儿女”一类的片子,便乏了。然而仍要赶着去看,此时的大多数时间便用在了电影之外的事情上了。一会绕到克癞子身后,给他一个栗子;一会又溜到标痞子前面,故意挡他的视线。标痞子说,让开啰。我假装没听见,便来拉,便跑,边跑边叫着他的浑名。然而标痞子不来追,我便很无趣。爬上单杠,坐下看黑压压的人群。却有人迅速扯下我的拖鞋,拿在手中——正是标痞子。我嚷着叫还,标痞子不理,于是赤了脚去追。追得急了,扬手便把鞋扔进了人群。我于是挤进去寻。大人们低头见了,便骂。我便隐隐有了恨意。
我们等不到电影散场,便困了,叫着要回去。毛贼子便让四下寻了伴来,一起回去。有几个始终找不到,毛贼子便说,难得等呢!于是循着田埂,小心翼翼的接近坟场。后面有人跟来了,正是那落队的。毛贼子小声地说,吓吓他。我们都点头。于是分头藏好。毛贼子问,会鬼叫吗?我说,不会。毛贼子说,看我的。来人近了,毛贼子趴在坟后,一声声的学着鬼叫。来人于是站住,听,然而声音没了。又走,又响。来人便说,出来啰,出来啰,我知道是哪个了呢。正是标痞子的声音。但毛贼子并不出声。标痞子再走,声音再响,一声比一声凄厉。标痞子于是慌了,手忙脚乱在地走在坟堆间。我于是乐了,再吓,再吓!毛贼子便起身,极快极轻的跑动,跑一下,又躲一下。标痞子于是终的哭了起来,没命似的往前跑。我们便笑。然而第二天不见标痞子上学,就又都觉不安了。傍晚回家,碰上标痞子妈扛只簸箕,一路走向坟场。偶尔停下来舞着簸箕,凭空捞两下,喊,回来啰,回来啰!我们怕了,撒丫子往家跑。
坟场中有老大一块空地,寸草不生,常被人们用作化“灵屋”的道场。我们傍晚回家,会碰上人们正准备化“灵屋”。花花绿绿的纸房子被一落落地抬上铺了干草的空地;几个道士在旁化着纸钱,敲敲打打;一群头扎白布的男女各执一根桃树枝,围“灵屋”站了。而后道士们点火,而后火渐旺,着了纸房子,而后围着的人们开始扬着树枝绕“灵屋”跑动。我们远远的站着,看纸灰被热气扬起,打旋急速上升,再静静散落。待火将尽时,我们便夹在一大堆看热闹的人当中,急急走开。——老人们说不能看烧“灵屋”到火尽灭,那样会沾晦气。好远好远,仍看得到火光,昏黄的就着欲暮的天。
当夜无雨,化下的纸灰,未尽的竹片,破碗散在空地上。我们多时惮于在此时穿过空地的,但毛贼子却说他敢。把书包扔给克癞子,“呼”的一声跑了进去。我们大气不敢出,远远看着毛贼子的身影在其上飘忽。然忽的不见了,我们便都吓得跑了好远。站住了看,见毛贼子慌里慌张地从地上爬起,逃命似的跑了出来。就近小条沟,不停搓洗因擦在地上而黑灰的脸。我们头一回听到了毛贼子的呜咽声,想笑,却又忍住了。
村子里死了人,狗便成夜的叫。先是村东,继而渐近,直到村西。奶奶睡在床上,灭了灯,问我,听到没?我说,嗯。奶奶于是小心的说,怕是那背时鬼在收脚板印了。我一怔,什么脚板印?奶奶说,人死后,要把生前走过的地方留下的脚板印一个个收捡起来,才能投胎。我便很惊讶。窗外的狗开始狂叫,我怯怯的问,来了吗?奶奶说,嗯。我大气不出地把头埋在被里,狗一直的叫,天却渐明了。
我不敢起床,又要上学,于是只能大着胆子小心下地,穿鞋。有耗子倒掉在房梁上,因突见了光受了惊,摔在地上。我去叫克癞子,已走了;又叫华胖子,也不在。我便开始慌了,独自循着长满草的路,接近坟场。坟场边有排椿树,秋意渐浓的早晨,光秃的枝丫撑着沉沉的天。我不敢看两旁,快步地走。有很浓的烧焦衣服的味道钻入鼻孔。有火,看不到烟,细细的烧。有黑黑的棺材摆在水田里,未盖。近田的屋场里,有人在放铳,一声,两声。有黑黑的烟圈在放过铳的地方升起,飘散。我回头,看见还有人影穿过坟场从后赶来。我于是站着等,而后一道走。能望见学校戏楼的圆顶子了,操场边掉光了叶的白杨,干枯萧索。天一点点大亮。
黄昏,我们依旧穿过坟场。光秃的椿树旁,新黄的土散散拢着。来年,衰草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