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实秋《雅舍小品》跃马中条记
引导语:梁实秋的著名作品《雅舍小品》里面记述的并非风雅之事,乍一看都是生活中的琐事百态,俗尘俗事。但是作者幽默风趣的笔调给人印象深刻,以唠嗑的形式和你说话,轻松随性,一想起就忍俊不禁!下面是小编收集来自其中的一篇文章《跃马中条记》,欢迎大家阅读学习。
“中条山”——在地图上一查便得,就在山西南部,头朝西南,脚向东北,斜斜的那么一橛子。教科书里偶尔也遇到这个名字。《史记?封禅书》里所谓的薄山就是它。为什么叫做中条呢?据戴东原《水地记》说:“山狭而长,西华岳,东太行,此山居中,故曰中条”。对不对我也不知道。抗战以还,中条山三字时常在报端出现,并且有人谥之为“山西的盲肠”。盲肠者,在腹内可以随时作祟之物也。山西大部沦陷,国军在中条山上还保留一点儿力量,像盲肠似的随时可以发炎,给对手一点儿不愉快。对手九次围攻,均未得逞。所以中条山变成了一个很著名而神秘的所在。
民国二十七年冬,我有机会巡视华北前线,中条山便是我预定要看的地方之一。
在西安,遇到李××军长,他刚刚从中条山来,他有一部分队伍也驻扎在那边。他听说我们要到中条山去,很高兴,指示了我们应该走的路线。我们一行有六个人,领队的是一位年近古稀的老先生(今已归道山),此外还有一位是眼睛尚未全瞎而到了晚上随时可以钻进别人的被窝里去,还有一位是嗜睡成癖,这三位不成问题的是“公无渡河”。年富力强的还剩有三名,除了区区以外,一位是短小精悍善打太极拳的T先生,一位是重二百余磅形如冬瓜的诗人L先生。李军长告诉我们,过了黄河,便要骑马,“九沟十八坡”,一上一下,要整整骑两天马才能到达。T先生当初随西北军出入陕豫,谈起骑马便眉飞色舞。我呢,小时候骑过狗,上学后骑过驴,别人骑马我看见过,自己可没骑过马。胖子L先生是什么都没骑过,连木马都没有上去过。我们三个人兴致勃勃的准备渡河。
在陕县过了一夜,我一夜没睡好,黎明即起如厕,严冬时一层薄霜洒在木板桥上面,我走上去咯吱咯吱的响,附近一声鸡鸣,好像是戳破了寒峭的空气,抬头一看,一弯残月斜挂在天边,我忽然想起温飞卿的“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的文案实在实有其境。这样的凄凉的风景,只有在黄河流域可以看得到,在江南是看不见的,而且只有在羁旅中的人才有机会体验到,否则谁在家里早睡方酣肯跑出去看板桥上的霜迹?
由陕县坐人力车簸荡两个钟头到了黄河边,一股黄泥汤浩浩荡荡地横在目前,到处都是黄色,岸是黄的,草是黄的,水是黄的,天也有一点儿发黄,而且显得特别低。对岸就是茅津渡。这是黄河有名的渡口之一。这地方本来荒凉,战时尤少人烟,渡口又早被封闭,只有几只军用的渡船来往,有几只战马散布在岸上而并无嘶鸣之声,有些棉装臃肿的哨兵缩颈而立,也没有什么叫嚣之声,一片肃穆凄凉。黄泥的波浪冲到岸上拍拍作响。我伫立岸头候船,心里只想到《箜篌引》。
船来了。是一条白木船。不是江南的那种有桨有舵的尖头齐尾的乌篷挂帆的船,不是我们在教科书上或画片上所能见到的船,是一个长方形的粗木钉成的一个匣子似的东西,相当的大,代替桨的是两根大杉篙,头上钉着两块木片,很笨重的在水里划来划去。船直摇晃,我看着有点儿心寒。可是事已至此,不能不上去。一声吆喝,船荡开了岸,我的性命就交给了那汹涌的混流。
同船的有一队挑担子的兵,担的是鸡鸭鱼肉,还有海参之类的干货。这种东西在这种地方发现,真是出人意表。挑担的兵额角上直流汗,摘下皮帽子直冒热气。我问他:
“老乡,你们担这些东西到哪里去?”
“上中条山去。”
“山上要这个做什么?”
“谁知道!听说××派了什么人要到山上去视察,这是请他们吃的。”
我心里好生惭愧。我的灰布棉大衣使得他不能辨认出我即是要上山去吃这些东西的人。我们中国人好请客,就是到了最前线的中条山的顶上也还是要宴会!
船拢了岸,有一队兵牵着马在岸上迎候。那些马都是矮矮的身材,蓬松着鬃毛,马尾巴像个破刷子,真是经过长期栉风沐雨的家伙,看上去就有点儿胆寒。
“胖兄,上马吧。”我说。
胖兄望望我。他很勇敢地踩上马蹬,往上一窜,正好抱住了鞍头,不上不下的悬在那里,一个手快眼明的马弁过去一推,他连爬带滚的就稳坐在雕鞍之上了。那匹马摇晃了两下,好像是很能感觉到驮负的重量。
我也一声不响地上了马,迈腿的时候觉得有一点儿飘飘然,但是很快的找到了重心。
胖兄乘T先生还未上马,大叫:“快给我照一张像!”我当时觉得他太性急了些,事后我才知道这是惟一的照像的机会。于是每人各照了一张。
一共是二十几匹马,组成一个凌乱的行列,向中条山进发。骑在马上觉得有一些上重下轻,但是如果拉紧了缰绳,夹紧了马腹,事急了的时候再抱紧了马颈子,大概不至于有多大危险。所以我相当的心安。和骑驴也差不了许多。但是过了两个钟头,渐渐感觉到马背的`宽度实在太不合理,把我两条大腿撑得溜酸,把我两条小腿弯得清疼,脊椎也不受用,尻骨也在制造摩擦,浑身不舒服起来了。
忽然面前展开一片枣树林,无穷无尽的都是些杈桠的枯枝,好险恶的一个去处!马穿枣林,左一个弯,右一个弯,遇坡便爬,逢壕就跳,我在马背上居然还能操纵自如。忽然面前出现一片水沼,水并不深,因为沼里也还有枣树,马弁绕过水沼捡干路走,由着马去涉水。胖兄的马第一个趟水,那匹马也许是因为载重过度,特别的口渴,见了水便低下头去喝,这一低头可不打紧,马上的胖兄立刻失掉了重心,全身的肉都向前倾斜,他一下子就抱住了马脖子,怪声大叫:“唉哟,唉哟,唉哟!”
三声“唉哟”未了,马惊了。这马没有受过这样亲昵的搂抱脖子的待遇,忽然热烘烘的一块大肉贴在颈上当然是要惊奇,再加上那三声厉鸣,马怎能不惊?
马只要惊了一匹,全要惊。二十几匹马全都狂奔起来,水沼里水沫四溅,如一条游龙。马弁远远的望着,无能为力。胖兄在沼边第一个落马。我们冲过水沼,驰骤得更快,只觉两腋生风,如腾云驾雾一般。我没工夫回头,我的马跑在前面,好像赛马场中要得头奖的样子,真乃“龙文虎脊”,可惜我不善驾御。我觉得耳边的风呼呼的响,面前的枣树枝子像一排排的铁蒺藜随时可以刮破我的脸。我愈怕,缰绳愈拉得紧,缰绳愈紧,马跑得愈快。我一面用腿夹紧了马腹,一面俯在鞍上躲避枣枝,也不禁大叫起来。只听得T先生在我身后附近说话:“你别嚷!越嚷越不得停。”
于是我住了声。我打定主意,无论如何我不能落下马。不久,后面没有马声了,而我还在狂奔。
前面是一条大沟,有丈把深,我的马一点儿也不含糊,将身一纵,腾空而起,我也跟着腾空了。腾空以后,我怎样再落下来,我就不知道了。
睁眼一看,我在沟里躺着,马鞍在我身旁,脚还勾着一只马蹬。头疼,臂疼,尻骨疼。晕糊糊的,好像是噩梦初醒。
不久,我的伙伴们都蹒跚着来了,胖兄在内。他的额上的汗珠比别人多。马呢?马全跑了。我们一群难友,没有话说。他们会骑马的,到了无法控制的时候,都自动的跳下了马,只有那势如骑虎的我吃了一点儿亏。我拾起马鞍(好重啊!)随同大家徒步而行,谁也不说一句话。
走了一程,老远的黄尘起处,来了大队人马,有担架队,有医药箱,原来是救护我们的。我们的马,在一场虚惊之后都跑回司令部去了,就像《疯汉骑马歌》(辜鸿铭译)里描写的一样。司令部的人看见一队空马回来,就知道事情不妙,没想到我们并无伤亡,而且红药水都无需用。我知道离目的地不远了,便宁可徒步,我也不愿再上马了。胖兄与我一致行动。于是我们一跛一拐的走到了师部。
那地方记得是叫“望原”,驻着一位师长,姓陈,闽人,又黑又瘦,他的住处是一个窑洞。这窑不大,但是比武家坡王宝钏的那个窑要爽朗些,只是一大间,并无耳房侧室,前面门窗俱全,糊着纸,所以里面并不太暗。我们住的是三间坐北朝南的土房,屋里打扫整洁,到处贴着红绿标语,无非是些欢迎的词句,我觉得政治部的同志未免太辛苦了。我走进屋里便直挺挺地倒在木板床上了,好像是浑身刚熬过酷刑,没有一个关节不痛。大腿上两块皮肉完全变成绯红的颜色,一碰血就要出来。
望原已经是在山上,但是“九沟十八坡”是明天的路程。陈师长很体恤我们,给我们一顿丰盛的饭食之后,叫我们早些安歇,并且知道我和胖兄不善骑马,答应给我换一匹驯顺的马,给胖兄换一头更驯顺的骡子。
第二天清早起来。胖兄上骡是很艰难的。这头骡子也许是极其驯顺,但是身材高大,跨上去很费手脚。胖兄经两个马弁推送,不是根本上不去,便是从那边又落下来。后来用山边一堆岩石代替了梯子,这才跨上骡背。开始出发了。这路可与昨日的不同,先是羊肠小径,怪石盘空,随后愈走愈高,不见石头,只见土岗,一个岗比一个高。路很窄,马不能并辔,我听得后面喊:“站住,站住!”一个马弁跑过来说:“先生,那个胖先生不能走了。”我们赶回去看,他仍然高踞骡背,可是颜色不对了,汗下如雨。马弁说:“你瞧他的腿!”两条腿仍然在打哆嗦。于是我们把他搀下来,三人席地开了临时会议,议决:胖兄回去,先到洛阳相候。原来骡子高,胖兄身子宽,摇摇欲坠,左右万丈深渊,随时可以粉身碎骨。胖兄归程据说也很有趣,马弁骑马,他牵马,一步一步地走了多半天才到望原,原来住的土房乃是临时征用的民房,早已物还原主,胖兄胡乱住了一夜,第二天独自回洛了。
我和T继续前进,这一天是我的苦难。好高的坡,好深的沟!上坡骑马,下坡步行,用手揪着马尾,一步一溜。马也溜,铁蹄擦出一道道的火花。山涧里有马尸,据说是夜行军时跌下去的。远远听见炮声枪声,是从运城传过来的。
走过一半路,我渐觉难于支持,骑在马上的时候大腿磨出了血,清痛,在路上徒步时,膝盖上好像是钉进了大铁钉,还是清痛!戴着皮帽子,出汗,摘下皮帽子,头冷。但是我只有前进一条路。
山上阒无人烟,连棵树都没有。高岗上偶然有小小一块平原,我们下马休憩。地上有些枯草,一尺多高,风吹过来哨哨作响,草并不弯曲,直挺挺的和风抗衡。所谓“疾风劲草”,到今天我才明白其真实的意义。在一个山头上远远看见下面有一队人,为首的举着五色旗两面,迎风招展,还有锣鼓之声,我初以为是军队,随从告诉我:“这是老百姓!他们还沿用着五色旗。有些人还打黄龙旗呢。”这真是不知秦汉。这些老百姓是在遍山烽火中庆祝旧年。
一沟一坡的度过去了,直到日落崦嵫,才望见了一座较大的村庄,那便是郭原,集团军司令部的所在。渐渐有松树了,月亮从山后升起,地上的积雪映得月色格外皎洁,松树只是一片参差的剪影。我们这一队疲劳的人马顿时兴奋起来了,郭原就在眼前。老远的一声军号,这是报告我们的来临,三乘轿子迎面而来。这样的轿子也是前所未见的。一把榆木的太师椅,一边捆上一根大门闩,四位同志扛起来走。我从马上换到轿上,有如一步登天。每乘轿子用五个人,四个人抬,一个人用鞭子赶,令人很难过,幸亏胖兄没有来。
到了司令部,我比死人只多一口气,当晚我和T睡在一个热炕上,我只觉得我的骨骼要散,我的肉要融!这一夜我不知是醒是睡,是梦是魔,迷迷糊糊的不觉东方之既白。
孙总司令是一个文雅的武人,把对手九次进犯的故事都讲给我们听了,给我们看了军中的戏班所演的戏,加演了一段俘虏跳舞。请我们吃的是鸡鸭鱼肉,这些东西有些似曾相识,渡河船上有过一面之雅。但是看看士兵的伙食,顶粗糙的粮食,一桶咸开水,漂着几片菜叶,现在回想起来,都令人心酸。
我们住了两天,兴辞而归。这回走的是另一条路,直趋三门山,过砥柱,经禹门,渡河到会兴镇。这是下坡路,比较的舒服,我的骑术也较有经验,浑身的筋肉可以稍为松懈一点儿,但是两条腿仍然觉得随时都应该切掉才好。这样又整整挨过了一天,才得又望见黄河。砥柱山形势很壮,像小姑山似的伫立在河心,没有一点儿秀媚,只是一片骇险。渡河上了火车,算是结束了五天中条山的历程,吐了一口大气,自庆居然生还。
最后不能忘记提的是,我们骑在马上的照相洗出来了,英姿勃发,神情飒爽,我把照片贴在照相簿上了,胖兄却托人放大到十几英寸,配上框架,悬在壁间题着核桃大的字曰:“××马上之雄姿”。
最初的一幕
记忆的泉
涌出痛苦的水,
结成热泪的晶!
回想我二十岁的那年,竟做了我一生的关键,竟做了这篇小说的开场!
墙上挂着的日历,被我一张一张地撕下去五分之一了;和暖的春风把柳丝也吹绿了;池水油似的碧着;啾啾的雀儿,在庭前跳跃,代替了呱呱叫着的老鸦。明媚的春光啊!我的学校远在城外,没有半点的尘嚣;伴着我的只是远远的一带蜿蜒不断的青山和一泓清澈的池水,此外便要算土山上的松与石了!陪着我玩的是几个比我年纪轻的小同学。
在我生辰的那天——三月八日——弟妹们凑出他们从糖果里撙节的钱,预备了酒筵,给我祝寿。
我很惭愧地陪着他们饮那瓶案下存了三年的红葡萄酒,因为这是犯学校规则的呀。父亲拈着胡须品酒,连说:“外国货是比中国货好!”母亲笑嘻嘻地凝视我,嘴唇颤动了好几次,最后说:“你毕竟长成人了!你的长衫比你哥哥的要长五分!”小兄弟小妹妹只是拉抗扯扯地猜哑拳。
是啊!我自己也觉得不是小孩子了!小妹妹要我陪她踢毽子,我嗔着骂她淘气;她恼了,质问我:“你去年为什么踢呢?——对了!踢碎了厅前的玻璃窗还要踢?”我皱一皱眉,没得分辩。我只觉得我现在不是小孩子了!
学校的球场上,渐渐地看不到我的影子;喧笑的堆里,渐渐地听不到我的声音。在留恋的夕阳,皎洁的月色里,我常独做荷花池畔的顾客,水木清华的主人。小同学们也着实奇怪,遇见我便神头鬼脸地议论,最熟悉的一个有时候皱着眉问我:“你被书本埋起来了?”别的便附和着:“人家快要养胡须了,还能同我们玩吗?”我只向他们点头、微笑,没有半句话好说。我只觉得一步跨出了小孩子的天真烂漫的境界。
玫瑰花蕾已经像枣核儿般大了。花丛里偶尔也看见几对粉蝶。无名的野草,发出很清逸的幽香,随风荡漾。自然界的事物,无时不在拨弄我的心弦;我又无时不在妄想那宇宙的大谜。
哦!我竟像大海里的孤舟,没有方向地漂泊了;又像风里的柳絮,失了魂魄似的飞了。我的生活基础在哪里,一生的终结怎么样,快乐究竟是什么……这些问题全做了我脑海里的不速之客,比我所素来最怕的代数题还难解答。
我对课本厌倦了!我的心志再也不遵守上下课铃声的吩咐。校役摇铃,我们又何苦做校役的奴禁呢?教员点名,我还他一个“到”!教员又何尝问我答“到”的是我的身体,还是我的心?这全是我受良心责难时,自己撰出来的辩白。
想家的情绪,渐渐地澹泊,也是出我意外的。我没有像从前思家的那样焦急,星期六早晨我不在铃声以前醒了;漱盥后,竟有慢慢用早餐的勇气;这固然省得到家烦母亲下厨房煮面,但是头几次竟急煞校门外以我为老主顾的洋车夫!
素嫌冗腻的《红楼梦》不知怎么也会变了味儿,合我的脾胃了;见了就头痛的《西厢记》竟做了我枕畔的嘉宾。泰戈尔的《园丁集》、但丁的《神曲》都比较地容易透进我的脑海。
若不是案头长期地摆着一架镜子,我不免要疑心我自己已然换了一个人;然而我很晓得,心灵上的变化,正似撼动天地的朔风奔涛澎湃的春潮一般的剧烈。
粘在天空的白云,怎样地瞬息间变化呢?
那天——四月里的一天——风和日煦,好鸟鸣春,我在夕阳挂在树颠的时候,独步踱到校门外边,沿着汩汩的小溪走去。春风吹在脸上,我竟像醉人一般,觉得浑身不可名状的酥泰。岸旁的小草,绿茸茸的媚人——绿进我的眼帘,绿进我的心田。我呆呆地望着流水,只汩汩地响着过去,遇着突起的几块石头,便哗啦哗啦地激起许多碎细的水点儿。我真是痴了!年年如此的小溪,有什么好看的呢?竟使我入了催眠的状态!
我只是无精打采地走去,数着岸旁的杨柳,一株,两株,三株……九株,十株……呀!忘了!唉!不数了也罢!
走过麦陇,步到一座倾圮的石桥,长板的石条横三竖四地堆着,有的一半没在水里,一半伸在水面,像座孤岛似的。这座桥已然失了它的效用;我是不想渡河的,看着它坍废的样子,倒也错综有致呢!
我往常走在这里,也就随步的过去了;这次竟停住了足,不忍心离开。在对面的河岸,一个十五六岁的穿着淡红衫子的村女踞在一块平滑的石头上浣衣。夕阳射在她的脸上——没有脂粉的脸——显出娇缦的天真。她举着那洗衣的木杵七上八下地打衣服,在我的耳朵听来,有音乐的节奏似的;水面的波纹,一圈一圈的从她踞着的地方漾到河的这边坡岸。我只记得我从前对于女子并不怎样的注意,这天却有些反常。我看着她慢慢地浣衣,心里觉得有一种不可言喻的愉快,虽然不交一语,未报一睐。
夕阳终于下山了,遗下半天的彩霞;她也终于带着衣服,沿着麦陇里的陌路,盈盈地去了,交付了我一幅黯淡的黄昏的图画。
我真是妇女的崇拜者啊!宇宙间的美哪一件不是粹在妇女的身上呢?假如亚当是美了,那么上帝何必再做夏娃呢?“女人的身是水做的;男人的身是泥做的;”是啊!尼釆说:“妇女比男子野蛮些;”我真要打他一个嘴巴子了!
“我看你终要拜倒石榴裙下!”一位同学这样不客气地预测我。我又何必不承认呢?
那群男同学们,整天的叫嚣,粗野的举动,凌乱的服饰,处处都使我厌弃他们了!然而怎样过我的孤寂的单调的生活呢?
满腔是怨,怨些什么?我问青山,青山凝妆不语;我问流水,流水呜咽不答。……
我鄙夷那些在图书馆埋头的同学们,他们不懂什么叫做快乐。我更痛恨那些斗方的道学家,他们不晓得他们自己也是人。
我知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但还不知道不是小孩子的悲哀。我步步地走进生命之网。这只是最初的一幕啊!
右《最初的一幕》是C君的长篇小说《茧》的第一章。作者自云:写完此章,觉得满腹抑郁,一齐奔注笔尖,竟成均势之局,第二章再也写不出一个字来。《茧》于是就此搁笔。翟君其有独立性质,促其发表;余亦以为聊当短篇小说读可也。
1922年3月24日实秋识
(原载1922年3月31日《清华周刊》二四二期,署名C.H.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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