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究朱自清《背影》里的秘密
导语:朱自清《背影》用朴素的文字,把父亲对儿女的爱,表达得深刻细腻,真挚感动,从平凡的事件中,呈现出父亲的关怀和爱护。以下是由应届毕业生网小编为您整理的探究朱自清《背影》里的秘密,欢迎阅读!
缘起:我该如何上《背影》一课
《背影》一课已经与N届学生一起学习N次了,就像一块被嚼了N次的口香糖,越来越没味道。有时不得不强打精神煽情一把,煽完以后总是很后悔,憎恶自己太虚伪,太忽悠。有时跟同事发牢骚,最不喜欢讲《背影》了,啰哩啰嗦,哭哭啼啼。有一年正好有一学生也写了一篇《背影》,真诚、感人。我就让学生对比两篇文章,竟然有80%的学生认为学生写得比朱自清好。
又到一年《背影》时,年年岁岁课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怎么办?
细读全文,发现文中有一处很暧昧地写道:
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的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
看来朱自清与父亲往日关系很好,后来有些龃龉。但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矛盾?矛盾有多深?只看课文不得而知。翻遍参考书,都是雷同解读,没有一处细述这些奇怪的文案的来由。电脑又突然上不去网,于是睁大眼睛再看课文,想再找些蛛丝马迹。终于又发现两处:
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
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
第二句中间有一个分号,如果书没有印错,那么我们就可以思考这样的问题:父亲变卖典质的钱应该是为了还亏空,而不是为了办丧事。那么,父亲还亏空与交卸差使两事之间有无联系?又是因何交卸差事的?
鲁迅说,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可不可以推测朱自清的父亲?呵呵,这想法似乎很荒诞。
根据手边的资料,只知道他的父亲是烟酒公卖局的局长(一说是榷运局长),大约应该比现在的烟草局局长要肥一点吧,毕竟还管着酒的经销。
课堂上,让学生分析朱自清对父亲的情感时,除了意料中的几个形容词,有人说了一个新词——可怜,朱自清很可怜他父亲。当另一个人说“不孝”时,班上就炸开了。让他说理由。因为朱自清的父亲写信对他说:“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他看信后除流泪外发出的感情却是:“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这个学生又说,如果是他一定会马上去看望父亲。
好多学生附和。有的说,把父亲接到自己这边照顾;有的说,如果父亲不方便来这里,哪怕辞了工作也要去照顾父亲;也有的说,可以到父亲那边找个工作,边工作挣钱边照顾父亲。还有的说,朱自清肯定有自己的原因,从前文可看出他是爱他父亲的,不可能不孝……
看来要跟学生讨论一碗水,自己得准备一桶水。我很喜欢方帆《我在美国教<荔枝蜜>》的课堂,因为他课堂里有水龙头,只要打开来,活水就源源不断。
探寻:朱父是因何交卸差事的'?
A、朱自清的妹妹朱玉华说:
民国六年之前(1917年),父亲的差事一直很好。民国六年,因为在徐州收了几个姨太太,在家里最早弄回来的姨太太赶了去大吵大闹,搞得乌烟瘴气,结果丢了差事还负了债,从此我家就不曾再好起来过。(《朱自清的妹妹谈朱自清》)
看来朱的父亲有好几个姨太太,姨太太之间还挺麻烦。卸职、欠债与姨太太有很大关系。
B、网上朱自清纪念馆里的年谱,是这样记载的:
1917年冬天:父亲受姨太太牵累,亏空公款500元,祖母因此辞世,享年71岁。父亲失业……
看来朱的父亲的确受姨太太牵累。500元好像不多啊?数字是否有误?祖母之死与此有关吗?年谱好像是朱的子女写的,因为文中称父亲。
知道了这些,再读朱自清《背影》第二段这些文案:
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
朱自清为什么哭?他怎样看待自己父亲的行为呢?
《语文学习》2008年第1期有董水龙老师的《追寻远去的父爱——我教〈背影〉及思考》一文,记录了他在课堂上引入这些信息后与学生的对话,末了,老师总结,“朱自清父亲之所以要贪x受x,是因为他在徐州又娶妾组建了另一个家庭,费用开支大了,不得不这样做。这样,父亲在儿子心目中的形象当然要大打折扣,正面形象肯定不好了,所以只能说‘背影’了。”
果真如此?
朱自清在新文化运动前夕考入北京大学预科班,后来在新文化运动中算是比较活跃的,他对父亲的态度可能是什么?再读《背影》。
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
这是一个独特的肖像描写。作者认真细致地观察着父亲和他的一举一动,笔调冷峻:
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
用“胖子”来叙述父亲,又可以感受到作者内心的温度。而且:
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只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这些文案都是有温度的,相信朱的父亲也应有感觉。
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
父亲非要这么艰难地亲自去买橘子,为什么?
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仅仅是为爱感动么?没那么简单吧?除非那些很不愉快的事情没有发生过。
我相信,对着父亲的背影,几个姨太太的闹腾、祖母的死、烟酒公卖局局长、贪x、贷、黑布小帽……都会在朱自清的脑袋里盘旋,闪动。
追问:朱与父之间到底有什么矛盾?矛盾有多深?
周锦《朱自清作品评述》写道:
民国十年暑假,朱自清应聘扬州八中教务主任,父亲听了姨娘的话,向学校交涉代领薪水,朱自清不得已辞职“出走”,从此父子很少往来。
民国十四年(就是1925年,朱自清写《背影》这一年。),父亲有一信寄到北京,很不放心自己的长孙,向朱自清提起,“我没有耽误你,你也不要耽误他才好”。
民国十六年一月,接了夫人和长女,次子去北京,长子和次女由母亲带回扬州老家。
“在北方定居后,生活是安定了,可是精神上却更加痛苦。尽管由于姨娘的作祟,尽管父亲的做法过分了些,自己虽然也曾一再的忍受著,但总不能就这样的僵持下去。写荷塘月色的时候,正是这种心情达於极顶的时候。最后终于决定自己认错,请父亲原谅,既不向老人争曲直,也不希望有回音,只是尽其在我的发出信去。就是这样的一份感情,心绪得到了平静,对父亲产生了强烈的怀念,而写下了这一篇《背影》。?”
有的国文老师讲背影,总喜欢从朱自清的“至孝”着眼,甚至以文慈子孝为中国传统美德,希望学生熟读背影而向这一个美好的境界努力。其实,朱自清的背影固然有著真实的情感,但是与宣扬孝道无关;如果勉强按上,那也是一种愚孝,一种委曲求全。
由于姨娘没有生育,而父亲旧式宗法社会的想头中,对于长孙很不放心,才写了信给朱自清。因此,改变原先安排的接眷计划,于民国十五年一月请母亲带着长男迈先、次女转子回扬州,其余的接到北京。不过,父子感情并没有马上得到改善,只是朱自清能够藉题目常写信回家罢了。经过一年多的煎熬和锻炼,终于凝聚成了背影这样一篇至情至性的文字,使朱自清在文学上得到了极高的成就。
关坤英在《朱自清评传》中的记述:
1921年暑假,他回到扬州八中任教务主任,父亲凭借与校长的私交,让校长将儿子的每月薪金直接送到家里,而朱自清本人不得支领。这种专制式的家长统治激怒了朱自清。一个月后他愤然离去,到外地执教。父子从此失和,这年冬天他不得不接出妻儿,在杭州组织了小家庭。
关于朱自清和父亲之间的矛盾冲突,1924年,朱自清以前妻武仲谦女士为原型写的小说《笑的历史》发表。此文可以一窥朱的心境(此文侧重写婆媳关系),父亲看后大为不满,父子矛盾因此加深。
可以引一些里边的文案:
“死了(应该指祖母死的事);真是祸不单行!公公教婆婆和姨娘(应该是朱自清的父母及父亲的姨太太)将金银首饰都拿出来兑钱去。我看她们委委屈屈的将首饰盒交给公公,心里好凄惨的!首饰兑了回来,又当了一件狐皮袍,才凑足了亏空的数目,寄到省里去了……
“……第二年冬天,公公从差事上交卸了。亏空好几百元——是五百元吧?凑巧祖婆婆又?……你有了事以后,虽统共只拿了七十块钱一月,他们却指望你很大。他们恨不得你将这七十块钱全给家里!你自然不能够。你虽然曾寄给他们一半的钱,他们那里会满意……”
赵焕亭的《<背影>:朱自清内心矛盾和焦虑的审美置换》里是这样分析的:
表面上,《背影》表达了儿子对父亲的忏悔;实质上,这种忏悔是父子长期失和造成的,而这种失和状态给儿子造成了巨大的精神创伤,这种父子反目使他痛苦和焦虑。“父为子纲”“子不言父之过”等传统文化的重负使朱自清在反叛父权专制时产生道德上的焦虑和心理上的忧悒。父亲来信触发了这种焦虑,勾起了他心中的沉痛……他要尽早与父亲冰释前嫌,他要借文章给老父以安慰,同时也释解自己心中之块垒。
……他弟弟朱国华在《朱自清与〈背影〉》一文中写道:
秋日的一天,我接到了开明书店寄赠的《背影》散文集,我手捧书本,不敢怠慢,一口气奔上二楼父亲卧室,让他老人家先睹为快。父亲已行动不便,挪到窗前,依靠在小椅上,戴上了老花眼镜,一字一句诵读着儿子的文章《背影》,只见他的手不住地颤抖,昏黄的眼睛,好像猛然放射出光彩。
朱自清借《背影》表达了自己对父亲的孝敬,父子矛盾得以缓解。朱国华说:“父亲在看到《背影》以后的几年后,便去世了,他是带着满足的微笑去世的。”
朱自清的父亲读没读懂朱自清的《背影》?
朱自清的父亲果真是带着满足的微笑去世的吗?
朱自清去世的时候会带着怎样的心情呢?
据朱自清的学生黎见明对1941年在西南联大上学的回忆:
课余之暇,随行散步,我们向他(朱自清)请教,谈到陶渊明诗,也谈到《背影》。他回答很简单,就是“我在《背影》里写出了可贵的性格”。这可贵的性格如何来理解呢,望着他头戴的黑毡帽,肩披的白羊毛大氅,引起我们的深思。(《可贵的<背影>》)
这可贵的性格如何来理解呢?
想起蒋某送给胡适的对联:“新文化中旧道德之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之师表。”
朱自清用文字记录了一个处在大时代转型期家庭里激烈而又微妙的斗争,文笔是那么含蓄隐晦悄密。
看来《背影》再被讲N次也不应该寡味吧,因为文中矿藏太丰富了,寡味那天还远远没有到来。
质疑:教参在炒作什么?教参在炒作什么?聚焦什么?指引什么?是爱还是孝?
“领会本文所表现的父子之间的亲情,继承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感受理解父亲的爱子之情。”
这么丰富的矿藏资源就这么被浪费被屏蔽掉了!看上去很自然地对接到继承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上。
而这篇文章恰恰让人反思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它虽不像鲁迅那样尖锐峻急,但也有一份隐秘与悠长。作者自小食用了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系列的奶粉(这让我想到金庸小说里一种控制别人的什么怪药),于是成了鲁迅说的人肉宴席上的“醉虾”,神魂焦灼,为奶所伤。传统美德的发作形成朱自清尖锐而繁杂的痛苦,忠厚而善良的朱自清涵蓄着,隐忍着,从未决绝。应该说朱自清首先是为了父亲,也捎带为了那段复杂的生活分泌出的一篇看似清晰明白实则隐晦焦灼,结构极其复杂精巧而又密实的文字。
想起电影《蒙娜丽莎的微笑》里的一句台词:蒙娜丽莎微笑着,她快乐吗?
朱自清爱(孝)着,他快乐吗?
这一个传统美德,该继承还是该审视更新?
背影朱自清
《背影》是现代作家朱自清于1925年所写的一篇回忆性散文。这篇散文叙述的是作者离开南京到北京大学,父亲送他到浦口车站,照料他上车,并替他买橘子的情形。在作者脑海里印象最深刻的,是他父亲替他买橘子时在月台爬上攀下时的背影。作者用朴素的文字,把父亲对儿女的爱,表达得深刻细腻,真挚感动,从平凡的事件中,呈现出父亲的关怀和爱护。
原文:
背影 作者:朱自清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父亲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淡,一半为了丧事,一半为了父亲赋闲。丧事完毕,父亲要到南京谋事,我也要回北京念书,我们便同行。
到南京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车北去。父亲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嘱咐茶房,甚是仔细。但他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颇踌躇了一会。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甚么要紧的了。他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我两三回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们去不好!”
我们过了江,进了车站。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脚夫行些小费,才可过去。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坐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直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我说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望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力支持,做了许多大事。那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的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注释
差(chāi)使:旧时官场中称临时委任的职务,后来泛指职务或官职。
奔丧:在外闻亲人去世而归。
狼藉(jí):散乱不整齐的样子。亦作“狼籍”。
典质:典当,抵押。
光景:境况。
赋闲:没有职业在家闲居。
勾留:逗留。
茶房:旧时称在旅馆、茶馆、轮船、火车、剧场等地方从事供应茶水等杂务工作的人。
妥帖:恰当,十分合适。
踌躇(chóuchú):犹豫。
脚夫:旧称搬运工人。
马褂:旧时男子穿在长袍外面的对襟短褂。
蹒跚(pánshān);走路缓慢、摇摆的样子。也作“盘跚”。
箸(zhù):筷子。
大去之期:辞世的日子。
《背影》朱自清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父亲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淡,一半为了丧事,一半为了父亲赋闲。丧事完毕,父亲要到南京谋事,我也要回北京念书,我们便同行。
到南京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车北去。父亲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嘱咐茶房,甚是仔细。但他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颇踌躇了一会。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甚么要紧的了。他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我两三回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们去不好!
我们过了江,进了车站。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脚夫行些小费,才可过去。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坐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直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我说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望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力支持,做了许多大事。那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的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1925年10月在北京。
背影朱自清
背影
作者:朱自清
我与父亲不相见已二年余了,我最不能忘记的是他的背影。那年冬天,祖母死了,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正是祸不单行的日子,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父亲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
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这些日子,家中光景很是惨淡,一半为了丧事,一半为了父亲赋闲。丧事完毕,父亲要到南京谋事,我也要回北京念书,我们便同行。
到南京时,有朋友约去游逛,勾留了一日;第二日上午便须渡江到浦口,下午上车北去。父亲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嘱咐茶房,甚是仔细。但他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颇踌躇了一会。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是没有甚么要紧的了。他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我两三回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们去不好!”
我们过了江,进了车站。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了,得向脚夫行些小费,才可过去。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自己插嘴不可。但他终于讲定了价钱;就送我上车。他给我拣定了靠车门的一张椅子;我将他给我做的紫毛大衣铺好坐位。他嘱我路上小心,夜里警醒些,不要受凉。又嘱托茶房好好照应我。我心里暗笑他的迂;他们只认得钱,托他们直是白托!而且我这样大年纪的人,难道还不能料理自己么?唉,我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太聪明了!
我说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看那边月台的栅栏外有几个卖东西的等着顾客。走到那边月台,须穿过铁道,须跳下去又爬上去。父亲是一个胖子,走过去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的,他不肯,只好让他去。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望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力支持,做了许多大事。那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的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我的儿子。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利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我读到此处,在晶莹的泪光中,又看见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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