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家在十里村算是比较殷实的人家,汤老太爷是个大善人,偶尔还会周济穷乡亲,久而久之,便在外有了点小名声。
记不清是哪一年,十里村遭了灾,大部分人家都断了粮,汤家虽还有些余粮,却也无法如往常一般周济乡亲。这天,十里村来了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他径直走进汤家,在堂屋里的八仙桌前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嘴里还一个劲儿地嚷嚷着:“肚子饿了,有什么好吃好喝的,赶紧给我端上来。”
汤家老二汤永禄见那乞丐如此无理,火冒三丈,准备将他赶出门去。可里屋的汤老太爷听到动静,出来一看,立即伸手拦住了汤永禄,吩咐摆上一桌好饭菜,招待那个乞丐,汤永禄心里虽然极不情愿,却也不敢忤逆老太爷,只好下厨房胡乱弄了两个菜,端到了乞丐面前。
待乞丐吃饱喝足,嘴巴一抹,两眼瞪着汤老太爷,直愣愣地说道:“我吃饱了,现在给我找个睡觉的地儿。”汤老太爷微微一笑,喊来老三汤永寿,让他赶紧把客房收拾出来,将乞丐安顿了下来。
待乞丐睡下之后,汤老太爷又叫来老大汤永福,吩咐他说:“你给家里的人挨个儿打招呼,谁都不许怠慢那个乞丐。平时我吃什么便给他做什么。”汤永福虽然不解,还是点了点头。就这样,乞丐在汤家住了下来,一住便是整整三个月。
第三个月月底的那天.到了吃饭时间,汤老太爷和乞丐面对面地坐在八仙桌的两头,汤永禄端上来两个瓷碗,分别放在他俩面前。
乞丐用筷子往碗里一搅,见只有三个汤圆,便抬起头来,盯着汤老太爷,一言不发。汤老太爷见状,也看了看自己的碗,扭头瞪了汤永禄一眼,问:“怎么回事?”
汤永禄苦着脸回答说:“家里实在没粮了,我好容易找到点汤圆粉,做了六个汤圆,每人碗里盛了三个。”顿时,汤老太爷脸上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神情。
那乞丐却毫不客气,埋头很快将三个汤圆吞进了肚里,顺带着把碗里的汤也喝了个干净,随后抬起头来,望着汤老太爷,开口道:“一直听闻老太爷乐善好施,所以才专程来小住一段时间,不过今天看来,名不副实,看来我该走了。”说完,站起身来,便朝门外走去。
乞丐走出门外,突然停了下来,回过头,冲着汤老太爷招了招手:“对了,刚吃了你家三个汤圆,也没什么好回报的,要不就送你家三个团长吧。”汤老太爷闻言,不敢怠慢,赶紧走出门去,并肩站到了乞丐身旁。那乞丐朝四周望了一圈,随意地伸手指了指东北方向,问道:“坡上那块地是不是你家的?”汤老太爷摇了摇头。
乞丐说:“买下来吧,百年之后,你就埋在那儿。”说完,一甩衣袖,扬长而去。
汤老太爷回到堂屋,重新在八仙桌前坐了下来,怔怔地发起愣来。过了好半天,他才想起面前碗里的汤圆,于是拿起桌上的筷子,夹了汤圆送进嘴里,细嚼之后吞下了肚子。吃完汤圆,汤老太爷问汤永禄:“他那碗里,几个有心?”汤永禄面上一热,答道:“一个。”
第二天一大早,汤老太爷拿出一大笔钱,吩咐汤永福去把东北方向土坡上的那块地买了下来。半年后,汤老太爷无疾而终,汤家三兄弟按照老人家临终前的嘱咐,把他葬在了那块地里。
汤老太爷死后不久,汤家的家境日渐衰落,世道也悄悄地乱了起来。军阀混战的硝烟虽然并没有飘进平静的十里村,但有些人的心里,却像扔了石子的水面一般,泛起了微微的波澜。
在经过了一场激烈的争吵之后,汤家三兄弟不知为什么事翻了脸。随后,老二汤永禄和老三汤永寿都离开了家乡,说是要去外面闯荡一番。只剩下老大汤永福,固执地守着破旧的汤家老屋,一步也不肯离开。
每天傍晚,汤永福总会走到门口,望一望东北坡上老太爷的坟生,和村口那条延伸至远处的小路。
三年后的一天中午,十里村的宁静突然被一阵喧闹的马蹄声踏碎了,一进村子,马背上的军人全都下了马,径直拥向汤家老屋。
汤永福听到声响,打开了门,领头的军官走上前,一把抱住他,哽咽道:“大哥,我是永禄啊!”
夜深人静,汤永福和汤永禄坐在堂屋的八仙桌前喝酒聊天,聊着聊着,汤永福突然问道:“你还记得那年在咱们家里住了三个月的乞丐吗?”汤永禄点了点头。
汤永福叹了口气,感叹道:“那乞丐说送咱们家三个团长,你是第二个……”汤永禄一怔,疑惑地问:“你是说,三弟他……”
汤永福这才低声喊道:“老三,出来见见你二哥。”汤永禄还没有反应过来,一直紧闭着的偏屋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人走了出来。
那人身上同样穿着军服,可颜色样式却又和汤永禄身上的完全不同。汤永禄下意识地将手伸向腰间,飞快地弹开枪套,握住了枪柄。那人见状,停住了脚步。
好半天,汤永禄才将握住枪柄的手松开,扣好枪套,自嘲地笑了笑:“原来这些日子一直找我麻烦的人,是三弟你啊……”
“二哥,在大哥面前,我们只谈家事,不谈战事。”汤永寿说完,迈步走到八仙桌旁,坐了下来。
汤永福继续沉默了一阵,终于开口说道:“你们在外的所作所为,我早有耳闻,可我想不到,你们竟然会闹到今天这样的地步……”他似乎越说越气,语气也急促起来,“骨肉相残、骨肉相残啊!”
汤永禄和汤永寿心慌意乱地站了起来,不约而同地喊了一声大哥后,却又同时哑口无言。汤永福无奈地挥了挥手:“你们走吧……”
汤永寿无奈地起身朝门外走去,他刚跨出门,门外就传来一阵动静。汤永福猛地抬起头来,狠狠地瞪了汤永禄一眼。汤永禄冲着门外吼道:“让他走!”
军阀混战愈演愈烈,十里村周围的村子全都受到了战火的侵扰,只有十里村,像是台风中心的风眼一般,异常宁静。又过了三个月,两个汤团长阵亡的噩耗传来,汤永福将两个兄弟的尸骨埋在了东北坡上,陪在汤老太爷身旁。
岁月如梭,十几年光阴一晃就过去了,十里村变成了十里公社。公社里成立了一个大伙食团,有很长一段时间,所有社员们都在伙食团里吃大锅饭,当他们提起伙食团的汤团长时,没有人不竖大拇指。
在汤永福当公社伙食团团长那些日子里,他做得最拿手的,便是汤圆,那种包芯的大汤圆,一碗三个,白生生的,一看就勾人食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