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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羞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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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镇上获知去知羞村的路径后,我们一行三人便踏上了一条由两列大山夹峙中的崎岖山路。山路蜿蜒曲折,顺着山势,一会儿在左边山坡上盘绕,一会儿又在右边山坡上蜿蜒。像一条仙人从空中丢下的青色衣带。

三天前,我、女友苏丛、女友的前男友蓝旗,决定进行一次县域境内的徒步旅游。当拿到品陕县地图,决定旅游线路以及目的地的时候,三个人的眼睛不觉一亮,伸出的右手食指同时指向一个地名:知羞村。

在众多俗气诸如王家坝、白条山、刘家沟等地名中,知羞村这个地名显得新异而突兀。为什么叫知羞村呢?因为什么原因而羞、且整个村庄都羞着?······显然隐有所指,它一定有些故事吧。“一般的讲,据我对地名学的研究,品陕县处于山旮旯里的村庄名,多以居住在该村庄里的大户姓氏命名。就像这些名字。”身为中学历史教师的蓝旗拿出一副学究的派头指着地图上的白条山、王家沟等地名对我和苏丛说。苏丛点点头,用带点鼓励的眼神看着蓝旗。于是蓝旗从地图上收回那根魔术棒一样细而纤巧的手指,站直了身体,在地上来回踱步。一手握着下巴,一手抱胸抓臂,一副深有所究的样子。我说:“有屁快放,别端架子。”站在身边的苏丛侧目白了我一眼,一只手悄悄下滑,在我的屁股上暗掐了一指头,说:“别吱声,让人家蓝大教授考证推理嘛。”忍受着这些小痛苦,我若无其事地站着,看看地图,又看看蓝旗。蓝旗有些不满地看我们一眼,继续他的踱步。又三个来回,他停在我们面前,徐徐说出他的推理“······一旦跳出这个俗套,用雅致的、或是刚武和带有道德指向的字眼命名,那么这个村庄不是有大人物隐居过,就是在历史上有特别的事件发生过。而且一定引起了朝廷或是当地衙门主事者们的关注。”这个推理倒是中肯,也符合历史风俗沿袭的惯例。苏丛敬佩的看着蓝旗叹息:“说的是呀!”

这让我心里酸酸的,不是个滋味。

苏丛是这样一个小女人,她最初和蓝旗恋爱,心仪他历史知识的丰富,时常叹古伤今,指点江山。颇有通古博今的学者风度。认为蓝旗“终不是池中物”,以后定会有大作为的。后来将情丝抛向我,也是因为我在文艺杂志上发表了几篇小说,且能在诸多领域有所涉猎,总能侃侃而谈,说出个一二三来······她是一个崇拜文化知识的女人,可是她又是一个多么婉约动人的人间尤物啊!她的眼神,看人时细眉微抬目光迷离闪烁的妩媚。她的笑容,隐约含羞又楚楚动人,恰如春风里带着雨露在枝头微微颤动的杏花。是如此的惹人爱怜又赏心悦目······真的,我爱她,在她含羞弄娇而又微澜波荡的湿湿的目光里,早就被她感情的雨丝温柔地俘虏了。

噢!忘了介绍我和蓝旗的关系,这就告诉你。我和蓝旗是大学同学,毕业后又同在品陕县一中供职。同住一间教师宿舍。苏丛是这所中学新聘请的音乐教师。和蓝旗谈恋爱时常到我们宿舍来,后来和我也熟悉了。我们时常在一起谈天说地,讲笑话逗趣,课余时相约到校外的小馆子喝酒。在这期间,我发表了几篇小说,以苏丛的眼睛为题写了几首小诗献给她。后来,这几首小诗都在省报上发表了。于是,苏丛的眼睛就时常将脉脉含情的目光投向我,并和我开始单独约会······

蓝旗看着苏丛的目光充满了困惑和痛苦,好在他是一个胸怀大度的男人。有一次他对我和苏丛说:看来,天底下最好的媒人就是我了。

又有一次,他喝醉了酒,指着我的鼻子痛骂: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狗心狼肺的朋友!你、你是怎么捕获了苏丛的心?

这样的时候,尽管是醉话,也是对我的责备。我的心里并不好受,似有愧对坦诚君子的嫌疑。那天,我抱着蓝旗的头,一任他翻肠呕肚的狂吐污染我一身漂亮的西服。我想对他解释一下。我说:蓝旗,你要知道,感情,感情是不能伪装的。尽管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

狗——屁!谁信你的话,你给我走开!滚!他难以控制地挥舞着双手,在我的胸膛上软弱地抓捏推搡······我的心里难过极了。

后来,蓝旗酒醒了,从床上坐起身来,若无其事地看我一眼,张嘴打了一个哈欠,说:呵——喝多了。不过······真痛快!

呵,跑题了,还回到徒步旅游上。——最终,好奇心驱使我们选择了它——知羞村,做为我们这次旅游的目的地。

山路虽然崎岖难行,却清爽滋润。两边山坡上是连绵不断的灌木丛,山路就在茂密的灌木林里穿行。用了整整半天时间,数次趟过一条清亮活泼的小溪,最后,在山路的引导下,爬上一道高高的山岭。就在我们累得迈不开脚步的时候,山岭的垭口间露出几个土房灰白色的屋顶。几处屋顶上还冒出数股暗白的袅袅炊烟。我们精神一振,翻过垭口,知羞村赫然在目。

知羞村坐落在一片低缓的山坡上,灰白色的屋顶挤挤挨挨的。显得拥堵杂乱。中间一条土灰的村街。看其规模,约有百来十户人家。鸡鸣犬吠,尘烟飘渺,隔老远就能闻到尘世生活的气息。

下坡,走上村街,苏丛的步子歪歪扭扭的,只好将两条胳膊攀在我的肩膀上。而我的两条腿也是软绵绵的。看来,今天最后的努力,也就是找一个住的地方了。

村街上非常脏,到处是骡马的粪蛋儿。街路两边的土墙根下,是一处又一处人的尿迹。空气里充斥着一股人畜粪尿的骚味和柴草的烟味儿。我用一只手揽着苏丛的腰,慢慢在土灰覆盖的村街上走,每一步下去,都会腾起一朵尘烟。蓝旗走在我们旁边,用探究的目光看着街道两边的土坯房屋。希望能看到一两个知羞村村民。

一只不大的黑色土狗顺着墙根颠颠地迎面向我们跑来,经过我们身边时,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们一眼,又颠颠地继续向前跑去。没有因为我们是陌生的游客而向我们露出它惨白尖利的犬牙。“一条有思想的狗,是狗类中的哲学家。”蓝旗眯缝着眼睛看着那只跑远了的狗,喃喃地说。这句话使苏丛脸上露出了疲惫的笑容。每当蓝旗发表这类奇谈怪论,我都感觉到苏丛有倒向蓝旗怀抱的危险。——虽然此时我揽着她的纤腰——我必须想点办法将她吸引住。

一只雄壮艳丽的红色大公鸡领着四五只红白毛羽的壮硕老母鸡在街路边的土肥堆上悠闲觅食,大公鸡用脚爪刨找出一条白色肥胖蛆虫,就用尖喙啄点旁边的土肥,咕咕咕地叫着,邀请母鸡们过来享用。我于是用抒情的声调哼唱:“优雅的鸡绅士啊!你宽阔的心灵深处种满了忍情草······”

苏丛“噗哧”一声笑起来,笑罢问我:“何以见得呢?”

我说:“你看,这只鸡绅士对它的妻妾们的关怀是多么的慷慨啊!奉献一条蛆虫,相当于我们人类小伙子向姑娘献上了一只珍贵的钻石戒指,不是吗?”

“说得有理。不过你真会瞎编呵!”苏丛用欣赏的眼光嗔怪地看我。

蓝旗用带点嘲弄的目光看我们一眼,嘴里咕哝着:瞎编,瞎编是一种才情。可瞎编有用吗?能瞎编出时下需要的床和美味的食物吗······

“噢——我可怜的孩子,累了也饿了。耐点心吧,‘面包会有的’。”听着蓝旗的咕哝,苏丛从我肩膀上取下一条手臂,长长地舒展了,模仿某剧中人物的口气幽默的吟诵。

我们三个人全笑了。跋涉的疲劳似乎减轻了一点点。

终于,看到一个佝偻着腰的面目模糊的中年男人向我们迎面走来。我们停住脚步等他走近。中年男人在相距我们七八步的地方停下来,打量了我们一眼,却突然抬手蒙住了自己的脸面,一扭身走进一条窄窄的小巷。这令我们好生奇怪。

“蓝旗,说说看,这是什么意思?”苏丛问身边的蓝旗。

“不好说,似乎是看到了羞于看见的事情。”蓝旗回答。

“你呢?”苏丛侧目看我。

“哦,是这样······这个中年男人,他蓬头垢面,心意懒散。突然看到了几个衣衫鲜洁如天上神仙一般的人物,鲜明的对比强烈地刺激他,他只有‘破帽遮颜过闹市’的份儿了,选择快速离开,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去是聪明的。那样才能使他纷乱起伏的心态恢复平静。”

“嘿,真会瞎编!”苏丛又赞赏地嗔怪我一句,将绵软的身体更紧地倚靠在我身上。

说着话,又往前走了五六十米,看到临街石砌的门楼里走出四五个男女村民,聚拢在一起站在街边,将两只手揣在袖筒里,似在等我们走近。我们慢慢地走近,在离他们两三步的地方停住,正欲开口说话,却看到他们黑红脸膛上默然的神情里夹杂的愤怒和谴责。同时,身后传来嘁嘁喳喳说话的声音。回身看,见有十几个大大小小拖着鼻涕的孩子,也是一脸讶异的神情,用观看外星来客的眼神打量着我们。

我恍惚意识到了什么,松开揽着苏丛腰肢的胳膊,同时推她,让她攀住我肩膀的手臂也放下去。现在,我们三个背着行囊的疲惫外来客,成了三个形体互不关联的个体。一扭头的工夫,那些围观我们的大人孩子却已经走散。我赶紧放开脚步,追上一个中年汉子,向他询问村中住宿的地方。他有些不屑地对我说:你往前走,找张家老爸。

蓝旗抓住了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给了他十块钱,让他带我们到张家老爸家去。张家老爸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矮个子老汉,还算客气地接待了我们。在接受了我们两百元钱的住宿费用后,安排我们住进了他家的上房堂屋。堂屋为土木结构,带有雕栋画梁的前廊,木板隔墙,大大的花木格子窗户上糊着白纸。只是木质部分都呈黑褐色。显然,堂屋的年岁至少在百年以上。

晚上睡觉,张家老爸硬要苏丛去厢房跟他老伴一起。苏丛抗议说:“我们掏了钱的,掏了钱的。我要睡在花格子窗下!”张家老爸黑下脸来,绑冷铁硬地对我们说:“男女有别,岂能坏了祖宗留下的规矩!”硬让他老伴将苏丛拉了去。看着被拉走的苏丛还在门口挣扎舞动的手脚,蓝旗无奈地对我说:“好奇怪的村子啊,我们好像被软禁了。”

“入乡随俗,到底是知羞村嘛,就按他们的规矩好了。”

第二天,很好的太阳。由于头一天走了山路,困软的身体躺在火炕水红羊毛毡毯上非常舒服,我们起得较晚。吃了女主人做得土鸡炒山芋,和葱花鸡汤拉条子。我们恢复了精神,决定到村街上去走走。张家老爸早已上地干活去了。他老伴对我们殷殷叮嘱:可不敢在街上男人拉女人的手了,我们这里忌讳这个。让人家看见骂你。我们点头答应了,又问:大妈,你们这个村庄,为什么叫知羞村啊?

我也不知道,老辈人传下来的吧,一直这么叫的。

三个人在村街上东游西逛,小半天时间,就走遍了整个村庄。知羞村就一条南北向的街道,和几十条小巷垂直连通,却分为上庄、中庄和下庄。上庄、下庄的街路多为土坯短檐的矮平房,简陋脏乱,夹杂少量的如张家老爸家那样的大院高屋,多是清末民初时所建。中庄气象就不一样了。街道上铺着青石板,两边的院落多是结构谨严的四合院,有讲究的砖砌雕花门楼。里面全是雕栋画梁的深堂大屋,这些房屋的外部颜色深灰,尽染风雨沧桑之色,一看就知道有些历史了。有一个高大的门楼上额还刻有字,仔细辨认,乃是“怀葛高风”四字,上面所涂的石青颜料已被土色所盖。字迹苍键遒劲,是很好的书法作品。门楼下的石头台阶上坐着一位须发雪白的瘦弱老头儿,双手顶在一根黑色拐杖上,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我从口袋里掏出香烟走过去,恭敬地递过去一支。老头儿摆摆手,表示不抽。我把香烟装回口袋里,蹲在老头儿跟前,问他:老爷爷,这个村庄,为什么叫知羞村呢?

老头儿“唔唔”了两声,大声问:啥?又侧脸将耳朵递了过来。我对着他的耳朵又将刚才的话说了一遍。这回,老头儿好象听明白了。他躬身站了起来,颤巍巍的。拄着拐杖,一只手拉着我的袖子,走到青石板街中心,遥指村南的一座小山包,嗓门嘶哑地对我说:去!牌坊。牌坊。我听了有些糊涂,村庄的名字?牌坊?这是什么意思?但随即明白了。老头儿的意思是:小山包上有座牌坊,看了就知道这个村庄叫知羞村的原因了。我又问:老爷爷,您是说山上有座牌坊,对不对呀?老头儿点点头,又“唔唔”了两声,拄着拐杖,佝偻着腰慢慢走进门楼里去了。

山上有座牌坊,去不去看呀?我对苏丛蓝旗两个说。

当然要去看。苏丛回答。蓝旗说:吃过午饭再去看吧!我的肚子饿了。

回到住宿的张家老爸家,吃过午饭。蓝旗问端走菜盘的张大妈:大妈,村南小山上有座牌坊,是不是啊?

噢,就是的,就是的。

我们想去看看,路好走吗?

好走着哩。顺街上往南走,出了村子,就看到了。

天不知何时阴了下来。向南出了村庄,看见緑草覆盖的山坡上,这里一处那里一处的长着些灌木丛,冬青枇杷之类的。有一条小路通向山去。山顶上果然矗立着一座牌坊。顺着小路,我们向山顶爬去。天空铅灰色的云层里,落下些稀疏的雨点儿,打在我们身上。

十几分钟后,我们三人就站在小山顶上的牌坊前了。天空的灰色云层低暗了许多,变成浓浓的云雾,将零星的雨点儿变成了蒙蒙细雨,如烟似尘地撒下来,包裹了天地间的一切。牌坊在细雨里显得坚固而湿润。仿佛,是阴晦天底下的一个精美支架。

牌坊纯用青石建构,高约四点五米。作为支撑的两根青色方石柱上雕满了花饰:半开和盛开的花、修长的兰草叶子、缠枝茎叶。似乎不是坚硬的岩石,而是这些美丽的花草撑起了檐角高翘的坊顶。重檐坊顶下的一块长方形青石匾额上,雕刻着三个隶书大字:知羞坊。匾额四周,以及连结两根坊柱的青石横梁上,也是花枝缠绕,兰草葳蕤。转过另一面,那块青石匾额上,另刻着四个楷书大字:兰德流芳。坊柱下用两块厚重的大青石做础。石础之上,用四根小石柱斜顶坊柱,以固坊身。整个牌坊好像是用一块巨岩雕凿而成,结构精巧,浑然一体。

蓝旗心趣盎然,对着知羞坊从不同角度拍了不少照片,他在细雨里拍着坊柱感叹地说:知羞村,果然是有来历的。谜底,谜底就要揭穿了。

苏丛对他说:蓝教授,这下可有得你忙几天的,你要快些将谜底揭晓呵。

蓝旗垮了一步,站在一块坊柱下的石碑边,拍着石碑说:这就是谜底,来吧!我们一块来揭开谜底吧!

我们三个站在坊身斜柱下的石碑前了。石碑是长方形的,高约一点五米。碑文是一行行整齐娟秀的楷书小字,虽历百年风雨,仍清晰可辨。只是碑身下端泥尘沾染,显得不甚清洁。碑四周花纹,因为常年风雕雨蚀,也有些模糊。我去近处薅了一把包含水分的草叶,反复擦洗,将泥尘去尽,蹲在碑前,细看碑文。碑文曰:

女,系古潘地大儒句容氏之女也,小端容貌,习礼仪,妇德、妇容、妇仪俱恭严守之。遵父训不识文字,乃精针黹之艺。年十四嫁,为贺氏妇。睦邻敬上,十年如一。育两男一女。某年月日,族人大聚其宅,议其子婚事。女不察而偶失礼仪,羞不自容,以荆钗刺喉,亡。为彰其德,立坊记之。曰:知羞坊。道光癸卯年立。

哦,原来这样。这牌坊立在这个小山顶上,快有两百年历史了,为表彰一个含羞自杀的清朝淑女。她的自杀,在她生活的那个年代,看来是颇有影响的,受到了普遍的赞颂。认为她死的好。连她生活的村庄都因为她的死而改了名字。可是她却连名字也没有留下来。只用了一个宽泛的字眼来代替:女。她到底在族人聚议她儿子的婚事时,失了怎样的礼仪而含羞自杀的呢?我带着满腹的疑惑,想和蓝旗交换点看法,蓝旗却意外地保持着缄默。他蹲在碑前,反复品读碑文,脸上肃然悲戚的神色令人不可捉摸。我也只好默默。反复观看了这座小山顶上的青石牌坊,我起身向山下走去。

细雨伴着云雾,时浓时淡的在天地间涌动。知羞坊也在云雾间隐隐显显,含着几多的疑问和无奈的感叹,在崇山峻岭围裹中的这僻静一角的緑色山岗上凝立了两个百年!也许是天气的缘故,我的心情竟也有些哀伤。走了几十步,在细雨里回身,看到蓝旗还在知羞坊下的小石碑前徜徉,我和苏丛只好等了他一会儿。

细雨中的知羞村街显得湿润古朴,也干净了许多。几缕薄雾在檐角墙头上飘过,仿佛是那含羞自杀的清朝淑女的幽灵在街巷里巡游。我终于忍不住问蓝旗:“你说,那清朝女子含羞自杀,到底是因为什么缘故呢?”

“碑文上说,是因为‘偶失礼仪’,偶失一次礼仪,也不至于死吧。古人对于道德礼仪的坚守真是决绝!至于具体原因,只有通过探索,考证了。”

我点点头。蓝旗说得是对的,两百年前的一位女子的死因,要想弄明白,也只有那么一种办法了。

回到住宿的张家老爸家,我们换下潮湿的衣服。天不早了,便唤张大妈开饭。张大妈端上了四样鲜緑的野蔬,外加一盆黄焖兔肉。菜肉的香味十分诱人,就摆在堂屋地当中亮紫色的八仙桌上。看到这样有特色的饭菜,我们的心情好起来,一扫看过知羞坊后的伤感。苏丛高兴地跳了起来,拿出了她喜欢喝的果汁。我也想喝点酒,于是拿出了带在行囊里的一小瓶柳湖春老窖。蓝旗也拿出他常喝的蓝带啤酒。我们围桌坐了下来,正欲动筷开餐,却看到细雨里钻进院门的张家老爸,正将他肩头的铁锹立放在厢房的木格窗下。于是邀请他一起来喝两杯。张家老爸答应了。

略等了一会儿。换上了干净衣服的张家老爸和我们坐在八仙桌边。对于也占据了一边桌沿的苏丛皱了皱眉。苏丛耷拉下睫毛长长的眼睛,同时撅起了鲜润的红唇。我赶紧给张家老爸斟上酒,对他说:张家老爸,谢谢你家的款待呵。来!我敬你一杯。看在酒的面子上,张家老爸没有再说什么,一仰脖喝了下去,抹了抹花白的短胡子包围着的嘴巴。说:嗯,酒不错。看来,张家老爸也是个好酒之人啊。

几杯酒下肚,东拉西扯的,话渐渐多了起来。张家老爸问我们是干什么工作的,我告诉他,教书的。我问他家的庄稼,收入等情况。张家老爸也告诉了我。话说得入港,慢慢扯到了知羞坊上。于是,我们听到了这样一个故事——

清道光年间,离知羞村(知羞村当时不叫知羞村,叫三麻庄。以出产一种荆皮搓拧的极韧固的煞车绳出名。一根这样的绳子可顶三根麻绳使用,故曰‘三麻’。)二十里地,有一片颓败的庄园。这是句容先生的家。句容先生是乡间的一个穷举人,很有学问。但是他在举人位置上努力了三十几年了,却总是考不中进士。于是愤而摔坏了上京考试时必提在手里的考蓝,从此不再上京考试。他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其中小女儿最听他的话,一言一行无不遵从他的教导。这个小女儿笑不露齿,因此从未在人前大笑过。对于三从四德的教诲,也是烂熟于胸,渗入骨髓里了。她严格地遵从这些礼仪规范生活,一言一行均小心谨慎,从未违反过圣人的教导······于是有了贤女的名声。这很使句容先生骄傲,认为自己到底是独步一方的学界老儒,教育有方,也让一般的读书人家羡慕。她长大了,因为贤女的名声,三麻庄的老秀才贺东顺为儿子小秀才求聘其女,以为只要让贤女做了儿媳妇,定能助儿子考场得意,考中进士,从而光宗耀祖,门楣生辉。句容先生也是这样认为的,作态推辞了一两次,就答应了这门婚事。于是句容先生和贺东顺两家联姻,成了亲家。这个小女儿嫁到贺家,也没有什么突出的表现,一样尊老爱幼,礼上和下,只是模范地遵守了三从四德之类的妇道,平平顺顺地过了十几年。这些年里,她相夫教子,日子过得祥和平静。给贺家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一日,她的大儿子到了娶媳妇的日子,于是贺东顺老秀才邀请族人到家商议婚娶事宜。那天,贺家的堂屋大炕上坐着句容先生、贺东顺老秀才、以及贺氏族中年高有德的几位老人。炕沿上排坐一干子侄。恭敬地听取句容先生和老秀才贺东顺关于婚事礼仪的高谈阔论以及就要进行的婚娶的具体安排。正在讲究的时候,堂屋里走进了这个著名的女儿。这妇人当时有三十二三岁年纪吧。她因儿子婚事高兴,在厨下和几个妯娌姊妹为众人做一顿叫做‘长面’的讲究饭食。她手捧取面升子(一种方形木头器具,口大底小,也为乡下米面量具,一升为十分之一斗。),面带喜色,走到堂屋地下靠墙放着的盛储面粉的大柜(一种结实的长方形木头大箱子,装有柜脚,顶部三分之一处开口,装活动盖板。一般装粮食面粉,高约三尺。当地乡下旧时风俗,粮食为财富象征,一般放在堂屋里。)前,揭开大柜盖板,探身进柜内挖取面粉。大柜里的面粉大概不多了,妇人的半个身子都进入了柜内,显出努力够取的样子。这时发生了一件自然的、却也是意料之外的一件小小的事情。探身进柜内挖取面粉的妇人,因腹部受到柜沿挤压,就‘不吱’一声,不自觉地放了一个有声有色的响屁。坐在屋内的众人都听到了。一股淡淡的臭味在堂屋里飘荡。

这几乎有些滑稽,像是开了一个幽默的玩笑,在一百多年前的这个讲究礼仪的家族集会上。炕上高谈阔论的两个乡村老儒停止了讲话,相互看了看,神色有点尴尬。但都掩饰着,不让这尴尬鲜明起来。他们用目光扫了一遍坐在炕上炕下老老小小的男人们的面孔。大家脸上庄重的神色都有点扭曲,但都极力控制着,不让这扭曲在面孔上漫延成忍不住的笑声······很快的,众人恢复了脸上庄重的神色。句容先生的脸虽然有点羞红,但和贺东顺老秀才又开始了交谈商量。堂屋里的交谈商仪正常进行。

可是,探身柜内取面的妇人却没有将身子从大柜里抽出来。大家想:发生了这件不光彩的事,她也许因为羞愧想在柜内藏一会儿脸吧。可是又过了一会儿,探身柜内的妇人仍没有动静,就那样一动不动地伏在柜沿上。众人有点奇怪,可又想,她今天丢了脸,也许实在羞于在大家面前马上露脸吧。——平日里是那样讲究礼仪脸面的一个人。于是就想帮助她迈过这道尴尬的坎儿。他们一个一个的向两位老儒生告别,说自己家里有事,请求晚饭后再来听谈商议。两个老儒生心知肚明是怎么一会事,就答应了大家的请求,让他们走了。

“亲家翁,你我也到外面去走走,活动活动腿脚,如何?都坐了半天了。”贺东顺老秀才对句容先生说。句容先生点点头,说好。从炕上下地来,看了一眼仍伏在柜沿上的女儿,穿上鞋向屋外走去。心里是一种说不出的难过,有斯文扫地的感觉。临出门时,贺东顺老秀才压低声音对伏身在柜沿上的妇人说“老二家媳妇,该干啥干啥去,没啥,屁乃五谷之气也。”

两亲家在庄院门外的村街上散步,品评几户人家贴在大门两边门柱上的对联,却突然听到院里传出的哭声。情知有异,遂快步走回院内。

妇人死了,咽喉处插着别在发髻上的荆钗,两眼紧闭,脸上是愣怔吃惊的痛苦表情,口鼻里流着紫红的血,躺在堂屋地上。她的两儿一女围着她大声哭嚎。周围几个妇人也在抹泪哭泣。

句容老头儿一下子扑倒在女儿的尸体上大声哭喊了起来:“我的女儿呀——你给爹爹长脸了!”大哭了几声,又站起来哈哈地笑了起来,说:“女儿啊!你死的值啊!死得其所了!”于是向院外走去。他一边流泪,一边笑着,嘴里念念有词,像疯了一样。不知道是悲痛呢还是高兴呢。

这个因偶然失禁而羞愧自杀的妇人,获得了三麻庄人极大的尊重,认为她是捍卫妇道的典范。人们为她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并集资修建了小山上的那座石头牌坊,想让她的事迹流芳后世。句容先生因为女儿的死而倍感骄傲。他具表将此事报告了当时的品陕县知县大人。知县大人获知妇人的事迹后,也对她的死表示了敬重和钦佩。在牌坊落成的当天,知县坐轿亲临牌坊前行瞻仪礼,并题了‘知羞坊’三个大字。让人刻写在坊额上。据传,知羞坊碑文也是他撰写的。又下令改三麻庄为知羞村,以示对妇人的永远纪念。

听了这个故事,我深深地叹息了,也突然生出了对这个知羞而死的清朝淑女的深深敬意。以今天的眼光看,她的死当然另当别论,甚至是荒唐的。可是她追求自己信仰圣纸的洁白无暇。只要染上一丝丝,甚至是无意中染上的一点儿污迹,她也决意要擦拭干净。容不得半点儿微小的污迹——那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晚上睡觉前,和蓝旗苏丛就知羞坊事叹息良久,认为那女子的死实在有一种决绝和意外,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蓝旗说:那也是一个时代,在她的时代里,她的死是光荣而圣洁的。

苏丛含着眼泪说:男人们真冷酷,难道······难道就没有既能捍卫当时的妇道,又不让这个女子自杀的办法了吗?

有。但对于那个清朝淑女来说,却只有一条路好走——那就是以死亡的方式来保持自己品行的洁白无暇。你看,她没有带着污点活下去的想法。在她的意识里,品行上有污点,哪怕是一丁点儿,就不配活在人世上。

唉——苏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耷拉下睫毛长长的眼睛,嘴里咕哝着,她要是活在现代社会里,就不会去死了。

是啊。所以你要庆幸,你是活在一百多年后的现代中国社会里,这是多么自由而斑斓多彩的世界啊!我对苏丛说。

第二天,告别张家老爸,我们三人又一次去看知羞坊。采了一束白瓣黄蕊的野生枇杷花放在坊下石碑前。之后,背上行囊,转身踏上了归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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