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靳这人喜好书法。几年前,从领导岗位退下后,也是闲来无事,老靳就干脆把整心思都用到了这份爱好上,还别说,一晃几年过去,老靳的字还真就有了些炉火纯青的意思,尤其是老靳的擘窠大字,字势苍劲飘逸,更是别具一番风骨,好多人喜欢。找老靳讨字的人也自是不在少数。
这天,老靳的好朋友老郝兴冲冲找到老靳,说他的字被一位字画商看中了,要收藏,还说有多少要多少,价钱也好商量。老郝和老靳一样,也是一位爱好者,只是字远没有老靳写得好,所以,老郝满以为,老靳听后,非乐坏了不可,可谁承想,老靳听完,却冲好朋友摇摇手,告诉老郝:他写字纯属个人爱好,不卖钱!
老郝一听,诧异极了。顺手写几个字,就能把钱挣到手,这样的好事,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啊!……老郝很纳闷,关键还是,老靳的情况,老郝再清楚不过了——日子并不富裕呀。老靳的老伴走得早,老靳儿子的单位一直不景气,前两年就干脆买断工龄下海经了商,不料,两年下来,不但没赚到钱,还赔成了一个穷光蛋,最后没办法,只好在门前支了个馄饨摊,和老婆一起老老实实卖起了馄饨。这年头,卖个馄饨都搞竞争啊,自己的馄饨没人家的好吃,一天下来,也挣不到几个钱,老靳的那份工资也就更多地贴补了一家人用。去年孙子上大学,还是老靳向他借了两千块钱,才凑足孙子学费的呢。这次,老郝主动把老靳的字推荐给那位字画商,意思也是想帮老朋友一把呀。可没想到,这个老靳……老郝想不通,不过,牛不歇水总不能强按头吧!老郝最后只好无奈地叹息一声,什么也不说了。他清楚,这个老靳,有时就是这么怪,费琢磨呀。
不过,经老郝这一张罗,不知怎么,人们都知道老靳的字值了钱,于是,向老靳讨字的人也越发多起来。老靳倒也痛快,来者不拒,有谁向他求字,照旧是笑呵呵地一挥而就。
这一天,老靳刚写完一幅小字,送报的小伙儿就把他订的本市晚报送到了。老靳接报在手,只是习惯性地那么一浏览,目光却突然定格在头版的一个显著位置上,不动了。那里是一篇关于本市黑岭山区一所小学因教室突然坍塌,造成七名学生当场死亡,众多学生受伤的报道。 也许是为深该记取这次血的教训,记者还特意提到了四十多年前,同是这个山区的一所小学,同样是因上课时间教室倒塌,造成下放到那里的一名女教师,为救两个孩子而壮烈牺牲的事情。老靳读到这里,泪水早已夺眶而出,胸区也猛然疼痛的让老靳的拳头一下一下地重重地砸向那里。多年前的那段经历,一幕幕,仿佛又回到了眼前。
四十多年前,也许好多人都忘记了,老靳却是时时牺牲在那里的,那名女教师,正是自己的妻子啊。当年,就是为给一家食堂写招牌字,收了那食堂领导送的两瓶酒,后来在那场叫做“四清”的运动中,被纠出来定为有政治问题,双双被下放到黑岭山区劳动锻炼,后来自己重新回到了工作岗位,妻子却永远留在了那里的黑岭山脚下。这么多年,他就是为时时怀念妻子——李冬梅,才慢慢喜欢画梅花的,借此来寄托对妻子的哀思和怀念。心里难受,便写字,其实,他的心一直陪伴着她。
老靳很长时间才从痛苦中走出来,他轻轻放下手中的报纸,便在这一刻,他脑子里灵光一闪,咳,自己真是端着金饭碗讨饭,于是,他很快做出了一个重大决定。他找到曾的那位朋友,告诉他,他准备出手那些“梅花”了。
这事被儿子小靳知道后,可也有一人却越来越不高兴了,谁?老靳卖馄饨的儿子小靳,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早已不是了滋味对老靳怨恨更深了,自家的日子还过不上来呢?怎么还把拍卖所得都捐了出去呢。小靳彻底寒了心,愤怒得要与老靳断了父子关系。
所有一听,大喜,那肯定会是一大笔款子,老靳可只他这么一个独子呀!小靳高兴坏了,于是,兴奋地问:“是一张一张等人来买,还是……”老靳也不等小靳说完,就有些急躁地摇摇手说:“当然是一次出手,越快越好!”小靳就有些疑惑了,急切地问:“干吗这么急?出了什么事?”老靳又一次挥挥手说:“这个你先别问,我会慢慢告诉你,你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想办法尽快把那堆画卖出去,卖价越高越好。”老父终于开窍了,小靳很高兴,不过,他更是纳闷儿。唉,不让问,他还真不敢多问,老靳的脾气他清楚。眼珠子瞪得全是白眼仁也无计可施。看着小靳,老靳似乎一直想说些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我之所以不卖钱,就是不想亵渎心里的这份感情。
可就在小靳紧锣密鼓为老靳准备他的“梅花”拍卖会时,老靳出事了。老靳是在画他这一生中尺寸最大的一幅“群梅图”时,突然昏倒在画案前的。自小靳成家搬出去住之后,老靳就一直独处老房子。所以,这一天,也多亏小靳回来有事找他商量,一见躺在地上早已人事不省的老父,以为是犯了心脏病,二话没说,赶忙往医院送。到医院一检查,可坏事了,竟在老靳心脏附近发现有好几个大肿块。后来的诊断结果一出来,小靳更是傻了眼:那几个大肿块竟是长在老勒心脏附近的肿瘤,且正对老靳的心脏造成致命压迫。医生说,开刀手术已不可能,想吃什么,还是让老人多吃点什么吧。小靳无奈,只能背着老人暗自落泪了。小靳清楚,父亲的时日不多了。
不过,老靳的精神还是慢慢有了好转。老靳坚持出了院,又坚持坐在了画案前。他一面督促小靳抓紧那些画的拍卖,一面强忍着病痛,抓紧“群梅图”的绘制,他要完成这幅画,谁劝都不听。
这天,儿子告诉老靳:接下去的一天,将为他的“梅花”举行拍卖了。老靳一听,苍白的脸上立时现出了一线笑容。说来真是病来如山倒,不断加剧的病痛,早已让这时的老靳躺倒在了床上。好在,他要完成的那幅“群梅图”,也早已绘制完成。这时,老靳突然拉住儿子的手,几乎用尽全身力气说:“有件事,一直想告诉你,可一直不知如何开口。”说着,老靳又颤着一只手拿出那天的晚报,指着上面的那段文字说:“三十三年前的那段记忆恐怕你已经没有了。我也一直说你母亲是病死的,其实是不想在你心里留下任何负担。不过在那些‘梅花’拍出去之前,我觉得还是把一切告诉你为好。”说到这里,老靳笑笑:“我清楚,自己已没有几天活头了。”这话让小靳听得心头猛然一颤,泪水像开了闸一般,滚滚而下。
接着,老靳告诉小靳,他并不是他的亲生父亲,小靳从小就是个孤儿,晚报上提到的那个女教师,就是他的妻子,小靳只是他妻子救下的两个孩子中的一个。当时,也许是吓坏了,小靳和另一个孩子大哭着说什么也不敢动,妻子无奈,只好先把正在上课的六个孩子中的四个,连拖带拉地送到安全地带,再返身救他们。可就在妻子冲进教室的一刹那,房子也轰隆一声塌了下来。当闻讯赶来的乡亲扒开倒下的山墙找到他们时,老靳的妻子已被塌下的横梁砸中头部,永远停止了呼吸。掩在她身下的小靳和另一个孩子虽没有生命危险,但也不同程度地受了伤,尤其小靳,救出后,先高烧不退,接着又出现失忆。后来,组织派老靳返城陪小靳治病。小靳本来就是村里的孤儿,病好后,老靳就干脆把他收养在了身边……
这些话,对小靳尤如晴天霹雳。可是一直以为老靳就是他的父亲——亲生父亲,父子俩相依为命这么多年,万没想到中间还有这一幕,小靳惊呆了,紧接着又哇一声大哭,就扑进了老靳怀里,大哭着喊了一声:“爸!”
哭罢,小靳也随即改变了主意。在拍卖行,小靳也算得上一流的拍卖师,拍卖老靳这样很有些名气人的字画,就该他上。可小靳选择了回避,拍卖的毕竟是父亲的东西啊。自从清楚自己的身世,尤其清楚父亲老靳是在看到那篇报道之后,才毅然决然把要准备带进棺材的那堆“梅花”全部卖掉,为山区那所小学捐盖一所——他希望最坚固的教室,不再让悲剧发生时,小靳决定要亲自主持这场拍卖了,他要为老父的这个愿望出一把力。为此,他去了趟晚报社,把情况详细一讲,报社的记者很感动,那位写山区小学教室倒塌报道的记者,当场表示要赶写一篇稿子,要在当天的晚报上发表。同时建议小靳把拍卖时间推迟两小时。
一切都在朝着预期的方面。果然,第二天的晚报上,就有了老靳这场“梅花”义卖的一篇大篇幅报道,轰动不小,就连主管教育的副市长都惊动了,闻讯赶了过去。拍卖大厅里更是座无虚席。他们中的大多数本来就是冲老靳的“梅花”来的。又听说这老靳拍卖“梅花”并不是装自己的腰包,而是全部用于山区小学建校,出手也就变得格外大方起来。小靳更是满怀激情地把自己的拍卖艺术发挥到了极致,结果,一场拍卖会下来,老靳的“梅花”竟收入了四百八十一万块。
这个数字确实不小了,就连小靳都感到能拍到这样一个结果,相当不错了。小勒暗暗松出一口气。他急急忙忙往家赶,他要把这个消息尽快告诉老靳,他想父亲听了一定非常高兴。可还没到门口呢,就见妻子站在那里正焦急地向他这边望。小靳感到不妙,赶忙奔过去,果然,妻子告诉他,老人的状况看上去很不好。
老靳说走就走了。临终前,他把那幅尺寸最大的“群梅图”留给了小靳,说他这辈子并没给小靳留下什么,他要把这最后一幅“梅花”留给小靳。当时小靳哽咽着接过“群梅图”,什么也没说。不过,依他的眼光,经过那次拍卖,几年下去,父亲老靳的这幅“群梅图”,是肯定要值一个大价钱,可他还是在父亲老靳咽气后,把那幅画儿悄悄放到了老靳身边。
老靳说,之所以不把这一切告诉你,就是不想让你有什么心里负担,更不想让你报答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