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我住在嘉陵江边。
我记得,那时候离江边很近很近,枯水时节离江岸也不过百十来米的距离。我踮踮脚,伏在阳台的栏杆上,就可以看到滚滚东去的大江翻涌着浪花;躺在竹制的“板板床”上,就可以听到混着晨雾湿气的汽笛声,还有整夜整夜的涛声。
是的,我就住在江边的吊脚楼里。
说起着吊脚楼,也算得上旧时侯重庆江边的一奇景了。江边潮气重,先民们便发明了这种竹木结构的建筑。吊脚楼往往是一面靠山,三面悬空,而用竹木柱支撑。从江上看来,好像一个个伏在江边的顽童,正伸长着脖子看江中的稀奇事一般。那时的我喜欢打着赤脚,在吊脚楼的竹制地板上“嘎吱嘎吱”地跑来跑去,引得隔壁的吊脚楼也欣喜得要跟我一同“嘎吱”一番。直到祖父从背后把我一把抱起,扔回到“板板床”上,“嘎吱”声才得以告一段落。
那时候的夏天,好像也没有现在这么热,尽管没有空调,电扇都很少见。记忆里,祖父的油纸折扇和祖母的大蒲扇,带给了一个童年的凉爽。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暮光就会把门前这条已经被时间磨得光滑的石板路映得熠熠发光。祖母就会揽着大木盆,把已经清凉的江水洒向这条被暴晒了几百年的石板路。几千年的江水让这条几百年的石板路退了暑。吃过饭后,各家各户都把自家的乘凉工具,或木凳,或藤椅,都搬到门前的石板路上来了。我跟祖父也搬出了家里的“板板床”。泡一杯茶,或打二两酒,大人们惬意地靠着竹木的凉爽,摆起了龙门阵。而我,早就不晓得跟邻家的几个“死胆胆娃儿”耍到哪里去了。
路边渐渐昏暗的灯告诉我们,天已经黑尽了。我也终于知道了疲倦,坐回了自家门前的“板板床”上。大人们本已有些不成型的“龙门阵”又围绕着我摆开了。“你要好生读书哈,”隔壁的李幺婶摸着我的头嘱咐我说,“‘二天’,好给你们爷爷婆婆买好房子哈!”我卖力地点头,我看到祖父祖母的皱纹里泛起了涟漪。
“二天”,就是重庆话讲“以后”。我虽然点头,却有点昏昏欲睡了。二天,二天,我才不晓得是哪一天。这样想着,我昏昏沉沉地就睡着在“板板床”上了。
就这样,我混混沉沉地睡过了一个童年。
直到有一天,我睡醒了。我终于晓得“二天”是哪一天了。“二天”就是考上大学的那一天,就是毕业后找到好工作的那一天,就是结婚娶到媳妇的那一天。
哦,原来,“二天”这么好。
这座城市的人们爱看江景,喜欢江景房。我也不例外。“二天”就又变成了拥有江景房的那一天。
终于到了接房的那一天。在售楼小姐的引领下,我找到了我梦寐的江景房。我特意到了阳台,想看看一直渴望的江景。意外的是,我没有看到一朵浪花的影子。“江景在哪里?”我有些不安。售楼小姐抬了抬手臂。顺着她的手指,我的目光穿过了众多水泥和混凝土,在它们的夹缝间看到了“江景”,比我的手掌心略大一些的江景。我伏在阳台上,盯着“江景”,感觉那一掌大小的“江景”竟然越变越大,变成了一条滚滚东去的大江,一声混有晨雾的汽笛,还有整夜整夜的涛声……
原来,我以前一直住的就是江景房啊。当我拥有最美的江景的时候,却不懂得欣赏。
原来,我们都曾经拥有最美的江景,住着最美的江景房。
我以为我走了很远很远,以为走到了最美的远方。可当我回头这么一望啊,远方却又跑到我来时的地方了。
然而我们的城市呢,好像也走了很远很远,铺了柏油路,架了跨江桥,建了摩天楼,拥抱了整个世界。可我,却在我的城市里迷失,再也找不回我的吊脚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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