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太阳照耀在初秋的河川原野上,大地立刻呈现出另一种奇异斑斓的色彩。
记忆的年轮里,大抵也就是眼下这样一个令人赏心悦目的季节,白昼里毒热的日头尽管仍然整天价明晃晃地耀人眼目,却不再蒸笼似的氤氲些无边无际,几乎令人绝望到没有盼头的湿热,无论躲藏到哪一处角落,细密的汗珠总是于前胸后背一层接着一层。你可以非常明显地察觉到,一早一晚间,时不时掠过枝头树梢的一缕缕微风里,已经掺进了些许沁人心脾的凉意。那些在绿树浓荫里藏头露尾,已然声嘶力竭地合唱了一整个夏日的蝉儿们,也似乎在每一片藏身的叶子后面眯缝了饱满乌黑的眼睛,只在间或而来的梦醒时分,才像突然打了个哈欠,应付性地唱上那么几嗓子,却已经不再是嘹亮的歌喉,听上去竟然是那种暧昧而又缠绵的味道,恰如陶醉于持续劳作之后惬意无比的小憩之中去了。
漫长而难耐的溽暑中,几乎在清凉的湾塘河道里扑腾了一整个暑假的孩子们,大概是最早接收到“立秋”节气信号的那一类敏感人群了。尽管一场雷雨过后的某一个傍晚,可以随时于捕获之后,顺手扔进老咸菜缸中腌得个齁咸,再摊上鏊子,烙个焦黄喷香的幼蝉们绝不会再心惊胆颤地从松软的泥土中爬出,无数次在垂涎三尺而又眼精手快的孩子们眼皮子底下束手就擒,然而自此往后的每个中午时分,那一丛丛旺盛的青草或是浆果枝蔓上,异常健壮肥硕的蚂蚱们,已然急不可耐地探出身子,极像初次登台亮相的稚嫩歌手,兴奋得掩饰不住心跳,却全然不知自己遮遮掩掩将养了一个盛夏的肥胖身躯,已经被孩子们滚圆的双目牢牢锁定,即将成为他们照例开局的一场场野餐中那道妙不可言的美味珍馐……
蔚蓝而清澈的河道里,雨季中自上游流淌下来的淡水,与循着潮汐涌上来的海水交汇成一种奇特的水质。在整个令人窒息的伏热里湛凉透骨的河水,此时却一反常态地蕴含了些温情脉脉的意思。赤足踏在绵软而麻酥酥的细沙滩上,任一波又一波的涟漪浸没脚踝,竟是一种温润亲切的感觉,仿佛这就是季节退烧之后山川大地的正常体温。成群结队的海鸥终日盘旋于碧波之上湛蓝的天宇下,不经意间,其中几个箭一般敏捷的身影,会一个猛子扎进深不可测的河水里,转眼间就叼起数条“扑扑楞楞”甩动雪亮尾鳍的“浮梢”,在同伴们“齁齁”不休的羡慕声中,自豪而矫健地飞向薄雾蒙蒙的远滩……
正是“鱼虾丰满蟹蛤肥”的大好时节。亲爱的河滩里,如果恰逢退潮时分,漫河两岸波光粼粼的浅水里,瞬间便会布满手提条筐的光腚孩子。靠近入海口的这一段河川里,最容易获取的鲜活物件儿,当属皮厚肉肥的那种螺纹花蛤了。积年“赶海”经验丰富的“浪里白条”们,只须随意选取一处沙质松软的浅水区,于暖意融融,仅可没膝的河水中,有节奏地来上几段原地踏步,不一会儿,柔软的脚板底部就会惊喜地踩踏上一片硬生生、圆滚滚的蛤蜊。只需弯下腰去,便可“稀里哗啦”小山似的捧进条筐,收获时那种沉甸甸的感觉,煞是激动人心。相比而言,逮螃蟹便远不会那般轻而易举了。绿莹莹的水草之下,终日饱食鲜活鱼虾的“蟹将”们通体绛红,看似脑满肠肥,大腹便便的样子异常笨拙。然而它们时刻竖立着的那一对机敏的双眼,端的可谓警醒无比。稍稍察觉风吹草动,便会箭一般逃遁于另一丛油绿的水草群中,摆动双螯“精明”地潜入细软的河沙,却并不去管顾仍然暴露在外的大半个屁股,就像荧屏中非洲沙漠里那些疲于奔命的鸵鸟一般可笑地“管头不顾腚”,被早已蹑手蹑脚潜行于身后的孩子们戴了棉线手套,隔着晶莹清澈的水皮儿一把摁住,瞬间就被扔进筐子,只好徒劳而愤怒地张牙舞爪,“噗噜噜”地喷吐些雪白的涎沫,无奈地表达着尽管很是严正的抗议。至于鱼类,其时的孩子们一般是不屑于去费力捕捉的。盛产在入海口河道中那些嘴馋无比的“狗光”、“鲈花”们,眼下着实算不得肥美。待到秋意更浓时,随意选一个海潮涨起来的日子,匆匆忙忙地去掘取些土底下总是懒洋洋的“蛐蟮”,截取成段,挂上钩子,只须抛下水去,转眼间,那些没头没脑的傻鱼们就会前呼后拥地挂满了钩子。半大小子们用柔韧的柳条儿穿了腮,一串一串背在肩上,炫耀地经过村头,神情不亚于得胜凯旋的将军。沿河靠堤的农户们,茅舍之上炊烟袅袅的时分,哪一个村子的大街小巷里,不曾弥漫过一片香气扑鼻的海鲜气息呢?
虽然可以经常藉着物产丰富的母亲河,时不时地获取些肥美的海鲜、河鲜们打打牙祭,然而上世纪七十年代之初,直至八十年代中期以前的那一段时间里,物质生活的匮乏,仍然是乡下孩子们普遍面对的不争事实。于是,正在“嘎巴巴”拔节的身子骨儿便不时地提醒他们几乎能够“淡出鸟儿来”的味觉器官,是时候到河堤以内那片熟悉无比的果园和庄稼地里,去寻摸些可以在寡盐少醋的一日三餐之外,极大满足口腹之欲的“野餐”了。历来管束严格到“不近人情”的课堂之外,抑或于假日或傍晚散学之后满坡乱窜的孩子们,只须隐身于密密匝匝的“青纱帐”里,便可以随心所欲地展示那些堪称与生俱来的“十八般武艺”了——
初秋时分的原野,一望无际的绿意里已经掺杂了不少令人惊喜的斑黄。不久以前的某个神秘的夏夜里,一帮一簇兴奋莫名地“围剿”瓜田时那种心跳加刺激的感觉,尽管已经令人遗憾地远去了,然而满坡鲜嫩的玉米、地瓜和花生们却早已悄悄的熟了上来,正是鲜嫩多汁,充满诱惑的时候。秋田不比麦田,尽可以随手撦拽些最早知秋的枯枝败蔓,自以为隐秘地藏身于沟头塧畔,一小堆柴火燃起来,只要具备足够的耐心,不一会儿功夫,闪烁着暗红色余火的柴堆里,便会蒸腾出一股子直让人坐立不安的扑鼻香气。此种场合,如果有知情识趣的伙伴再扔进一串肥硕的蚂蚱或豆虫,那简直是再过瘾不过的事情了——锦上添花意义上那顿“野餐”之鲜美,便绝不会逊色于现今每到夜幕降临之时,城市当中一街两行浊烟缭绕的烧烤摊子了。只是美中不足,往往就是在兴奋地咀嚼吞咽个差不多的意犹未尽里,不待抬起脏兮兮的手背抹去沾满嘴脸的那一片黑乎乎的柴草灰,几乎总是会不远不近地传来低沉而威严的咳嗽,顿时令人感觉大煞风景——不必细打量,那一定是据说曾经当过八路却没有成家,一直在生产队里看坡的瘸腿老爷子又虚张声势地撵过来了!尽管一如受了惊吓的兔子那般咬牙切齿,自觉心虚的半大小子们还是不得不照例作鸟兽散,顿时一头扎进深不可测的“青纱帐”里,转眼之间就无影无踪了。只留下嘟嘟囔囔,不知在絮叨些什么的老人,费力地踩息脚下仍在冒着青烟的余烬。潜入果园则一般是在父母皆已入睡之后的夜里。习惯于“游击战”的每个人都不必担心——果园里豢养的那几条看似龇牙咧嘴,凶恶如狼的黄狗,其实早就加入我们无孔不入的“地下组织”了,相处得可谓异常熟络。眼瞅见我们自草丛中不怀好意地开始探头探脑,反而十分亲热地围了过来,碰头舔脸地摇着尾巴,一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样子。数根健壮的杨树干搭起来的“高脚屋”上,隐隐约约听到基干民兵“呼噜”声响起来,一帮子身手不凡的小“弟兄”便再也顾不得挤眉弄眼,“哧溜哧溜”窜上果树,恰如闯入王母娘娘蟠桃园中的“弼马温”们,只拣熟透的桃子或早熟的苹果、鸭梨们,“咔嚓咔嚓”地啃食个汁液四溅,全然不去理睬那些相当够“哥们儿”意思的黄狗们,在树下兴奋地喘着粗气,没心没肺地撒着欢儿上蹿下跳。不消一刻,便会打着饱嗝闹个肚儿圆。只是“盗亦有道”,在约定俗成,代代相传的规矩中,假如有谁敢于贪得无厌,将其实见不得人的“胜利果实”私自揣回家中,则一定会被“队伍”里一茬又一茬的“头领”们毫不客气地“逐出梁山”,当然是一件十分没有面子的事情……
成年之后,一个忍不住,曾经戏问当年担任过生产队长,时已年逾八旬的一位本家长者曰:少年时顽劣如我者,咋从来就没有被看坡护园的那些长辈们捉住过呢?
长者闻言,顿时捋着雪白的胡须,仰天大笑道:谁年轻时,没做过几件“混帐”的事情呢?譬如偷瓜摸枣,只要你不去“赶尽杀绝”,人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哩……
细想想,是啊——直到如今,家乡古意盎然的诸多乡俗,像极了鲁迅先生笔下少年闰土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不必说孩子,即便是成了年——“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个瓜吃,在我们这里是不算偷的”。同样的道理,反过来想想,假如摘瓜的人一旦邪神附体,突然间给人来个连根带蔓一起扯掉,那可就变作另一个层面上的问题了呢。
秋来往事已如烟,故园三十二年前。高天大地之间,漫步清新无比的原野,犹如又一次俯身于母亲气息温馨的怀抱。忽然就领悟到,童年和少年时期,那些美好的记忆,永远是生命琴弦上永远动人的歌呢。而生命中的每一个秋天,都是岁月酿就的一坛坛醇美无比的老酒,历久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