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4岁的时候就开始明白,自己和别的孩子不一样。她的父亲是个干瘪瘦小只有一只手臂的男人,母亲是个流着鼻涕满村跑的痴呆女人。她听邻居讲,父亲是个孤儿,在工地上被机器绞去了一只胳膊。父亲一直到35岁还没有讨到媳妇。那年,父亲在城里为姥爷的新房装修,姥爷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那4个孩子个个聪明能干,只有最小的女儿又呆又傻。姥爷看父亲老实靠得住,就把傻闺女给了他。
父亲是个沉默孤僻的男人,他早早地教会她洗衣做饭,教会她帮傻娘洗脸喂饭换衣服清洗大小便。然后,父亲就把她和母亲留在家里,自己出去打工。她不喜欢这个严肃黑瘦的男人,虽然他每次从外面回来,会给她买一小袋瓜子,或者带几本破旧的连环画。会用他完好的那只手,牵着她去街上喝一碗廉价的牛肉汤。可他从来都不知道,她被开水烫破的腿,被镰刀割破的手,被淘气的孩子打破的额头,是怎样流血,愈合,结疤,在心底留下伤痕。
暗淡的生活中唯一的亮色,是她还有一个大姨。每年她生日那天,父亲会给她换上红格子的连衣裙,穿上白色的袜子黑色油亮的小皮鞋,把她打扮得像一只美丽的蝴蝶,然后带她去大姨家过生日。当然,那些裙子皮鞋,都是大姨买好让父亲带回来的。
大姨是个优雅漂亮的女人,她穿得体的旗袍,尖尖的高跟鞋,乌黑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看到大姨,她总是想到自己穿着破旧衣衫,肮脏的脸上流着永远都擦不净的鼻涕的母亲。她想,同一个母亲怎么能生出如此截然相反的两个女儿呢?
每次她去,远远的,就看见大姨立在小区的门口,焦急地盯着她来的方向。看到她,大姨那么急切地扑过来,想去抱她,又觉察出父亲冷漠的目光,看看父亲阴沉着的脸,手便又尴尬地缩了回去。她看见大姨的眼睛里闪着晶莹的光,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只是拉过她的手,说,宝丫,跟大姨回家。
她的名字叫唐素云,是父亲给取的。但是大姨一直叫她宝丫,大姨叫她的时候声音那么柔那么暖,很甜很甜的滋味,一直浸到她的心底去。她想,只有母亲对女儿最温柔的呼唤,才是这种味道吧?可是,宝丫,她是谁的宝呢?
她能感觉到,每次从她进入这个家开始,大姨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她。她吃饭,眼睛转到哪盘菜上,大姨就马上把那个菜夹到她碗里;她喝水,大姨兑了凉水怕凉,兑了热水又怕热,反反复复,有几次甚至失手打碎了杯子。
那次,大姨在给她洗澡的时候,看到她身上那些伤疤,问她怎么来的。她就认真地指给大姨看,哪个是做饭时不小心开水烫的,哪个是她保护傻娘时被村里的小四用石头砸的……大姨为她搓背的手不住地抖着,终于慢慢地停下来,然后突然就抱住她哭了。大姨说,宝丫,我可怜的宝丫……
大姨冰凉的泪水落在她的脸上,她迟疑了很久,才伸出小手,试探着抹去那张脸上的泪。她问了一个一直想问的问题:大姨,为什么你不是我妈妈?
大姨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抱着她,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12岁之后,她就不肯再去大姨家过生日了。她坐在大姨豪华得像宫殿一样的客厅里,看到父亲和自己的脚在光洁明亮的大理石地板上留下的黑黑的脚印,那么刺眼,刺痛了她的心。
如果贫苦和幸福没有对比,她也能安然过自己的生活。可是大姨,她那么残酷地将美好的生活展示给她,让她知道原来人还可以享受这样舒适的生活。大姨以为那是对她的怜爱和疼惜,却不知道,那只是更深地照出了她的卑微。
她的性格倔强而自尊,她是学校里最刻苦的学生,因为她渴望离开,离开父亲母亲,离开那个充满苦难给她无数屈辱的家。而努力学习,考上大学,是她离开的唯一途径。
她没有想到,最后使她离开的,竟是一次意外事故。
14岁那年夏天,她去村后的树林里找母亲,从山崖上摔下来。右腿骨折,打了厚厚的石膏。她在医院里昏迷了两天,醒过来看到的第一个人竟是大姨。大姨面容憔悴,乌黑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竟变成了苍灰色,有几缕从鬓角散落下来,满目凄然。大姨抱着她,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宝丫,我再也不让你离开我了,再不让你离开我了……
她在医院里住了两个月,大姨衣不解带,在她的床前守了两个月。喂她吃饭,给她扎漂亮的小辫,给她熬排骨汤,低声下气地请求护士给她轻些扎针。大姨的目光里总是含着深深的歉疚,躲躲闪闪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
出院那天,父亲来接她,她听到父亲和大姨在病房外争吵,大姨忽然歇斯底里地哭着说:我把好好的孩子交给你,你把她弄成这个样子,你还想怎样?要不是因为我妹妹,我能舍得把自己的亲骨肉往虎口里送……
她的头“嗡”地一下就炸了。竟然是这样,虽然她幻想过很多次,如果大姨是她的母亲,她该有多么幸福。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竟真的是她的女儿,而且,自己只是一个牺牲品一个交换的筹码。她抓起手边的茶杯,“啪”地摔碎在门上,她说,我不去你的家。
她最后还是跟着大姨去了城里的家。因为她摔坏的腿还需要继续治疗。医生交待要定期来复查,否则可能会留下后遗症。
她终于离开了那个贫苦的家,离开了她痴傻的母亲冷漠的父亲,可是,当她享受着大姨无微不至的照顾时,她觉得她和大姨———这个她本应该叫母亲的女人,中间隔了千山万水。她始终不肯改口叫她妈妈,仍然叫她大姨。
大姨断断续续地告诉她,傻娘不会生孩子,她父亲一直为此耿耿于怀,几次要把傻娘送回来。当时大姨违反计划生育又生了她,姥爷就和大姨商量把她送给他们,以便将来傻娘跟前有个人照顾。大姨死活不同意,谁都知道,把孩子扔到那样一个家里,无疑于往火炕里推。可是姥爷给大姨跪下了,姥爷说,爸求你……
她默默听着,没有任何表情。无论怎样解释,她都不会原谅这个女人,她恨她。
大姨努力地想补偿她,送她读最好的学校,请了最优秀的钢琴老师教她弹钢琴。隔三差五地,大姨会抱着一兜水果或者一锅红烧排骨走几站路送到她的学校。逢着双休日,大姨早早就去菜市场,买回她爱吃的菜,自己在厨房里丁丁当当地做出一桌子,尽管她吃不了多少。有一次她在电话里说,晚上老是失眠做噩梦,隔天下课时,便看见炎炎烈日下,大姨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地抱着一个枕头等在学校门口。大姨得意地拍着枕头说,里面都是花瓣,我求了好多人才弄了这么多,治疗失眠效果很好咧。
她就这样在一个全新的环境中开始重塑自我,读了重点大学,能说5种语言,弹得一手好琴,出入高档写字楼,知道哪家的咖啡最地道。她终于彻底溶入了这个城市,变成了一个时尚优雅的女子。
但她仍然恨大姨,如果不是她从悬崖上摔下来,她的一生也许就沉寂在那个小山村了。她用险些失去一条腿的代价,改写了自己的命运。
她和大姨说话从来没有超过5句,工作以后就自己搬出去住,大姨打几次电话,她才极不情愿地回来一次,她不愿意看见大姨谦卑讨好的目光。后来,索性远远地嫁了,再也没有回去的理由。
28岁那年,她有了自己的女儿。大姨千里迢迢地赶了来,帮她照看孩子。月子里,孩子整夜整夜地哭,大姨怕惊扰她睡不好觉,等孩子吃完奶后,就抱到自己的房间里。
有一天晚上她半夜醒来,大姨房里的灯还亮着,她悄悄过去,看见大姨正抱着孩子在房间里来回悠着哄着,嘴里絮絮叨叨地说:丫头,不管你妈将来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你一定得原谅她,不然,妈妈的心也会很疼的。世界上没有不是的妈妈,不管她做了多少错事,有一点是不会错的,那就是她对你的爱啊,她会用加倍的爱来还欠下的债……
灯影里,大姨曾经修长挺拔的身影有些佝偻,步履有些拖拉,大姨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了?大姨转过头看见她,呆了呆,尴尬地笑着说,怎么不睡呢?孩子我看着呢,没事儿。
她走过去,轻轻环住大姨的腰,把头靠在她的肩上,哽咽着叫:妈……
那一声“妈”,在隔了28年之后,终于从她的嘴里喊了出来。母亲一怔,身体颤抖了一下,笑着,泪,却流了一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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