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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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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被“贬”的那个乡下小镇叫梦溪,是父亲老家的公社所在地。父亲打小便是病秧子,祖父怕他养不活,便为他取了一个极贱的小名“捡狗”,就是现今流浪狗的意思。父亲虽然活下来了,却始终瘦骨伶仃的,一阵风便可吹倒刮跑。除了每天课堂上那几十分钟打起精神,其他时间都是躺在一把黑旧的布躺椅上,恹恹地假寐,只有间或的一两声咳嗽,证明他依然活着。

父亲几乎是将少得可怜的体能完全给了大脑。家里的一切用度,都是他躺在躺椅上盘算筹划的。一个6口之家,靠着父母那点薪资本已十分艰难,加上乡下还有祖父祖母要赡养,叔叔姑姑要支援,经济上的捉襟见肘在所难免,但父亲不仅能精打细算应付下来,而且能让母亲和孩子们感觉不到他的为难,他不希望家里的其他人为钱操心。有两次他实在束手无策了,便找了别的理由硬扛着,死活不提钱上的事儿。

一回是小妹腹泻高烧,治了十几天不退,县里医院土的洋的办法都用了,一点效果没有,只能一次一次下病危通知书。父亲没说欠费的事,只说实在医不好,也是她的命!一向不理家事的母亲却母狮般地扑过来,从病床上抱起小妹,边跑边吼:“到长沙去!到长沙去!”

一生不向他人伸手借钱的母亲,连夜敲开好几家同事的门,借了钱便往汽车站跑,独自将奄奄一息的小妹抱到陌生的省城。几天后,母亲牵着治愈的小妹回到家里,父亲仍旧躺在躺椅上,盘算该怎样还清母亲的借款。

另一回是1981年弟弟和小妹高考失利,是否继续复读成了家庭的重大抉择。那时我已上大学,大妹读中专,弟弟和小妹在县一中读了3年高中,家里已经举债度日了。父亲依然躺在躺椅上,一支接一支抽烟,就是不谈钱的事,只说:“其实早点找个工作也好,不是只有读书才能成才呵。”母亲也不反驳,只是态度坚硬得像塊石头:“一定要复读!”母亲又一次东乞西求,找人借够了弟妹复读的费用。1年后,弟弟考上了师大,妹妹考上了农大。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努力回想母亲年轻时穿新衣服的样子,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我记得母亲最漂亮的衣服是几条碎花的连衣裙,父亲说那是婚前母亲自己找裁缝做的。母亲学过也教过俄语,布拉吉是她最喜爱的衣款,但成家后,母亲便再也没做过买过。

母亲平素不理家事,每天长篇大段地批阅学生的作业。然而只要涉及上大学读书,母亲便一改不理家事的态度,坚定地当家做主。也许是当年未能被录取进入大学的巨大遗憾,一直淤积在母亲心里。

1977年参加高考,我的成绩上了榜,录取通知却没有下来,找人打听,依然是因为那位被镇压的外公。一气之下我扔了所有的复习资料,挑起一副竹围子,赶着300只麻鸭,过起赶鸭走江湖的日子。倒也自得其乐……一天,我在湖北公安的一个大湖边放鸭,远远地看见一个城里模样的女人朝湖边走来,近了一看是母亲。

母亲提了一网篼油印的高考复习资料,告诉我又要高考了。我说考上了也不会被录取,不会再考了。母亲说再考一次吧,就算帮妈妈圆了这个梦。说着母亲转过身去,大抵是不想让我看见她潮红的眼睛。母亲曾经告诉我,自从在她母亲坟头哭过那一回,她就再也没有流过泪,也无泪可流了。

我不知道母亲是怎么打听到我的下落的,也不知道她问了多少人,走了多少路,才找到这几乎没有人烟的荒湖边。看着母亲糊满泥巴的双脚、晒得黑红的脸庞以及哀怨中透着乞求的眼神,我接过了那一篼复习资料。就在那年秋天,我接到了大学的入学通知。

在梦溪小镇,有两户人家出的大学生多,我们家算其中一户。父母将我们3个大学生、1个中专生供养毕业,我们便一个接一个离家远行了。先是大妹去了津市,我去了吉首,然后是弟弟去了汕头,小妹去了海口,一个比一个走得远。原本热闹拥挤的家,雏飞巢空,一下子便空荡寂静了。虽然母亲仍旧把心思扑在工作上,心中却渐渐生了儿女牵挂。那年我启程去山东读研,母亲默默地跟在身后,怎么劝也不回,一直将我送到车站送上汽车,目送汽车消失。我靠在车窗边,回头向母亲招手,那一瞬间,我看见母亲风中飞扬的头发里,竟有了丝丝白发。

从那一刻起,故乡这个充满水乡景致和情趣的小镇,承载我童年梦想和掌故的小镇,便永远地定格为母亲送行的图景,母亲孤单地站立在道路远处,秋风撩起黑白夹杂的短发,似挥未挥的右手久久地举在空中……

像一片原本就不肥沃的土地,在勉力种出了几季庄稼后,地力便耗尽了。大妹结婚前,父亲将我们姊妹几个叫到一起,说:“你们都快要成家了,给你们每人两百块钱,算是父母对你们成家自立的一点心意。是少了些,但没办法更多了!”母亲坐在旁边一声不吭,满是歉疚的眼神透着无奈。母亲明白父亲这像分家又像安排后事的异常举动,隐藏着对自己健康的极大隐忧。没几天,父亲又住进了医院,一住便是好几个月。

从家庭到病房,从厨房到课堂,母亲每天来回奔忙。一向不谙家务也无心家务的母亲,如今不得不为家务分心分身。母亲为此深深自责,并想方设法增加工作的时间,上课拖堂,下课补习,生怕学生没有听懂,生怕学校对工作不满意。无论在什么时候,工作都是母亲生活的轴心和灵魂,是她的人生融入新制度的唯一法门。家务的拖累是具体而现实的,当母亲确认自己无论怎样也没有办法绕过去之后,便慢慢变得焦虑和疑惧起来……

轮到我们牵挂母亲了!然而普天之下,子女对母亲的牵挂却总是姗姗来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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