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岁的“赡养人”
作者:李佳蔚
好像回到了70多年前,妈妈照顾着女儿。
在繁华的北京王府井街头,李秀英和侯昌凤以特殊的方式养老。母亲年龄虽大,但还有劳动能力,每日去捡瓶子卖钱,女儿因为患病只能依靠母亲的照顾。
户籍制度的僵硬、低覆盖的养老保障、贫困人群的无力,让这个个例故事,看起来不那么特殊。
“桃姐”和女儿
33岁的李秀英从安徽无为县来到北京,是在1951年。这个朴实的农村妇女,成为了一户干部家庭的保姆。
她先后带大了雇主家的四个孩子。李秀英说,那时,没有牛奶,没有糖,也没有饼干,六个月后就得喂饭,带孩子比较辛苦,可自己很快乐。
1964年,李秀英跟随雇主一家,搬到了现在的住处,与王府井大街仅仅隔着一个通道。
保姆的身份,逐渐失去了实际意义,李秀英与雇主一家人共同生活在一个院子里。她的身份,更像是一个“桃姐”。
香港电影《桃姐》,讲述一位生长于大家庭的少爷,最终为自幼照顾自己长大的家佣桃姐养老送终的故事。
和“桃姐”类似的是,李秀英的晚年也近乎老无所依。
李秀英老伴儿死得早,她也不愿意再嫁人。除了女儿侯昌凤,她还有一个儿子。儿子小时候手裂了口子,李秀英买来硫黄霉素,可儿子一顿就把药都吃了,头发烧光,胃也烧焦了,“得胃癌死了。”
当年一手带大的雇主家的孩子,成了李秀英的“赡养人”。其中一对双胞胎姐妹,通过努力,给李秀英落了户口,就落在她住的房子上,还给她办了社保。
90岁时,一次上楼收废品时,李秀英摔断了腿。她医保所在的医院不收,“岁数太大,接不了,治不好。”
在广播电台工作的“大女儿”帮她找医院,打听哪个医院接骨头接得好。后来,“大女儿”送李秀英去了北大第六医院,做了手术,住了70天,花了7万块钱。出院后,“大女儿”还给李秀英买了一个碳钢的行走辅助支架,方便走路。
“对我这个腿,很上心,”李秀英摸着打有钢板、钉有四根钉子的右腿,脸上如刀刻一般的皱纹舒展开,笑了,“医生说,我开刀的时候,她们一直在外面等着。”
和母亲的“幸福”相比,女儿侯昌凤可谓“老无所依”。
30年前,侯昌凤从安徽老家来到北京,投奔母亲。
侯昌凤有四个女儿,一个大儿子,按照传统“多子多福”的说法,她的养老应该无忧,可是她却没人养。
糖尿病、心脏病、高血压,侯昌凤几乎是一身的病。儿子还注销了她的户口。没有户口,意味着没有低保,意味着失去了年老后的保障。侯昌凤成了“黑人”。
在侯昌凤的描述里,儿子骆成福不孝顺,还阻拦其他几个女儿养她。
侯昌凤后悔把儿子宠坏。她说,儿子小时候淘气,常挨丈夫的打,她便拼命护着;儿子受伤,她更是磕头烧香求神灵庇护,“但没想到他却注销了我的户口。”
手有残疾没法工作的侯昌凤,想不出别的法子来,她只有投奔母亲。“我心里一点都不想着户口,我是个残废,”侯昌凤话里带着哭腔,“我不想给国家添麻烦。”
李秀英每天在王府井大街拾荒,再加上70岁后享受的低保,可以养活娘俩,攒钱给女儿治病。这样的日子过了20多年,生活平静地好像合情合理。
自食其力
5月12日,母亲节前一天,一组名为“那些年,感动过我们的妈妈”的图片,在网上流传开来。
李秀英的照片,被放在第一张。
白色帽子,蓝色褂子,竖杠条纹围裙,右手蓝绿色手套,左手灰色手套,挽起的袖子,露出一段像松树皮干裂的手臂,行走支架的左边,挂着一个大大的红色塑料袋子,这样一个李秀英,站在王府井大街道中间,在周围富丽堂皇的商铺和灯光映衬下,显得格格不入。
“感动,好想去看她们,看到老人,想到我天堂里的外婆,泪流满面。”一位网友说。
其实,这只是李秀英无数“拾荒”夜晚中的一个。
每天傍晚,李秀英都要扶着行走辅助支架,出来捡瓶子和纸盒。她的腿脚不方便,半个小时才能走100米。每走一步,她都抓住支架,一走一拖,身后像拖着一个“大尾巴”一样。
慢慢的,周围的商户、小卖部的老板和环卫工人,都认识了李秀英。大家看她可怜,都把废品给她留着,等她上门来取。
一位做服装生意的商户说:“这么大年纪了,不容易,没人管,也只能帮她攒几个瓶子。”李秀英年纪大,动作慢,抢不过别人。每捡一个瓶子,她都要俯下身子,弓着腰,头几乎探进垃圾箱里。
有一次,她在街上看到两个捡瓶子的为一个瓶子吵起来,她说,别为一个瓶子打架啊,就拿出一个瓶子给了其中一人。
女儿侯昌凤的手有残疾,不能拎重物,不能帮母亲一起出去捡瓶子。她只能到商户那里,把一些轻便的废纸盒装在一个箱子里,用绳子拖回去。
在屋里昏暗的灯光下,她用干瘦的手给女儿揉揉变形的手,一脸的心疼。
这是一间不到7平方米的屋子,屋里开着灯,可就跟没开一样。左边有张上下床,床边摆着一张木桌子,墙壁发黄,有的地方墙皮还掉了下来,弥散着一股霉味儿。整个屋里最值钱的是一台25寸的电视机,还是别人送的。
李秀英和侯昌凤的很多衣服,也是别人送的。“好心人多。”李秀英说。
那组图片以及后来媒体的报道所引发的众多关注,为母女俩带来了更多的好心人。他们来到王府井大街,找到李秀英和侯昌凤,有的帮她们捡瓶子,有的则直接给她们钱。
面对绝大多数好心人,李秀英选择了“拒绝”。比如,别人要进屋里来看看,她们死活不让进。
周围的一些人慢慢理解李秀英的苦心,“她真的是想自食其力,通过自己的劳动养活女儿。”而一个人,李秀英没有办法“拒绝”。
“我要和我妈在一起”
6月6日上午,王府井菜厂胡同,在一扇门牌号为“甲3”的朱漆木门前,骆成福按下了门铃。
木门另一侧,他的母亲侯昌凤正在清扫地面上的垃圾。
骆成福是前一天晚上,搭乘火车从合肥赶到北京的。和他一起来的,还有银桥镇派出所谭警官和村委会叶主任。
谭警官介绍说,无为县公安局在网络上看到了关于李秀英“拾荒养活74岁生病女儿”的报道后,得知侯昌凤至今没有户口,民警查阅了1964年第二次人口普查档案,找到了侯昌凤的个人信息,当时其登记的名字还是“侯常凤”。
“无为县公安局局长亲自批示,决定‘特事特办’,让民警来京为侯昌凤补办户口。”谭警官说。
听到门铃声,侯昌凤快步走上前去开门。木门打开的一瞬间,两人同时愣住了。
“妈,我是你的儿子啊,来看你了。”
侯昌凤左手拿着簸箕,右手提着扫帚,似乎没听到这句话,只是愣在那儿,簸箕里的纸屑滑到地上。
“你不是我的儿子吗?你怎么来了?”半晌,侯昌凤开口说道。她不再说话,转身放下手中的活儿,带着儿子一行几人进了屋。
听到外孙来了,李秀英开心地喊起了骆成福的乳名,“宝宝啊,你可胖了,冷不丁认不出来了。”
在李秀英的记忆里,骆成福“不怎么做事”,来过自己这里却从来不买什么东西,她看外孙可怜,给过他1000块钱,可外孙再来要,她就拒绝了。
“我和他说,对面就是派出所,你去问他们,他说我给你,我就是要饭也给你,后来就不来了。”李秀英说。
可现在,李秀英把香蕉塞到骆成福手里,看着外孙吃。
她仰起头,端详着,“宝宝啊,你的头发怎么还白了?”“你和你妈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鼻梁比你妈好看。”“可你眼皮怎么是肿的?”
与李秀英的热乎儿不同,一旁的侯昌凤别过头去,故意避开儿子的目光,一句话也不说。
骆成福也觉得委屈。23岁时,他当兵时受了伤,在北京做手术,母亲侯昌凤从老家赶来照顾他,可侯昌凤手有残疾,做事不太利索,骆成福就经常对母亲发火,“让她很伤心。”
伤心了的侯昌凤直到丈夫去世,才回了安徽老家一趟,后来又来了北京,就再也没有回去。骆成福承认是自己让母亲没了户口,“为了逃避人头税。”
他说,1999年后,农村户口由镇政府管理变为由乡镇派出所统一管理,需要个人上报家庭成员信息,当时他家境贫困,母亲又长期住在北京,为了少缴一份人头税,便没将母亲侯昌凤的信息上报。
骆成福不会想到,仅仅为了少缴一份人头税,便让母亲陷入十多年的“黑户”阴影里。
村委会主任为侯昌凤拍了照片,谭警官又让她在户口补办询问记录上按了手印。走完这些程序,侯昌凤就能找回户口了。
有了户口,侯昌凤只要每年交50元钱,就可以享受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即便是生病在北京住院,也可以回安徽老家报销。此外,她还可以享受农村60岁以上老人每个月60元的补助。
骆成福想接外婆和母亲一起回老家养老,可遭到了两人的拒绝。“我不回去,你妈也要在这里陪我呢。”李秀英说。
明堂村村委主任叶斌也想借机撮合母子团圆,劝侯昌凤回老家养老。侯昌凤同样拒绝了他的好意。
“我要和我妈在一起,”侯昌凤坚定地说,“妈妈死了,我也跟着死了。”
知足
类似这样的话,一直存在于这对母女的生活中:“我死了,你怎么办?”“一块死,活着没有意思。”
5月26日,清晨,李秀英和侯昌凤起得很早。她们俩要从王府井赶去昌平一家中医院做体检。医院负责人看到新闻后,希望免费为母女俩做次体检。
这是刘秀英和侯昌凤10年来第一次“出远门”。前一天晚上,侯昌凤特意洗了头,李秀英则脱掉平日拾荒的行头,换上了一顶干净的白布帽子。
每做完一项检查,李秀英都作揖感谢医生和志愿者,还不时向外张望,放心不下女儿。
检查结果出来,李秀英的血糖有点高,心脏供血也不好,可肝脾胰脏肾功能都很好。可女儿侯昌凤的情况却很糟糕,检查时她几度昏厥,查出有严重的心脏病。
医生告诉李秀英,侯昌凤的心跳过慢,随时有猝死的可能,一定不能情绪激动,要少运动。对于现在的生活,李秀英很知足。她说自己是过过苦日子的人,“原来把咸菜汤倒进锅里,当盐,现在好多了。”
旁边一家安保公司,每天会给李秀英和侯昌凤送来饭菜,“干净的,剩下的。”母女俩吃不完,就把饭菜倒在一个桶里,放在门口,给附近的流浪者吃。
母女俩还养了八只流浪猫,三只大猫,五只小猫。
院子拆了怎么办?李秀英一点儿也不担心,反而笑了:“我有户口,落在这个房子上,房子一拆,我就发了!”
母女俩居住的这间小屋,在“寸土寸金”的王府井旁边。
指着对面的新东安商场,李秀英笑着说:“就是这个商场,开张的时候我还拿到了遮阳补助费呢,其实院子里阳光一点也不少,这大门口早上也有太阳。”
以李秀英的条件,她可以去养老院,可她不愿意去。“我进去了,女儿怎么办?她没(北京)户口,进不去。”
每天,李秀英还是出去捡瓶子,生活仍然像过去十多年一样,几乎没有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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