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爷排行第二,人称二太爷。他哥哥,人称大太爷。大太爷走得早,面都没给我见过。二太爷走的时候,我才六七岁,不太记事。什么事都是我父亲说的。我父亲说,这两位太爷呢,个头都不高,一米五几吧,容貌也相似,小头小脑的,但脾气不同,二太爷性子慢,温温吞吞,实心眼儿,大太爷性子急,风风火火,脑子转得快,心眼多得跟葡萄一样,一嘟噜一嘟噜的。
两位爷天生是冤家对头,相互看不惯。大太爷说二太爷,你这一辈子就没拉过硬屎。二太爷说大太爷,你拉屎都能拉出火药来。
大太爷老是欺负二太爷。两家的水田挨着界,中间隔道田埂子。大太爷绝,不断地削田埂子,越削越细,硬是把大半田埂削到自家田里。大太爷的田比二太爷的田要低几厘米,大太爷不服气,偷偷在田埂上打眼子,二太爷家田里的水就慢慢地渗到大太爷家去了,二太爷家的水田成了旱田。
二太爷气,吵。但他面皮薄嘴皮厚,说不过面皮厚嘴皮薄的大太爷。往往被大太爷“噼里啪啦”说得面红耳赤,回不出一句整话来。
二太爷没办法,惹不起还躲不起啊,搬家吧,离你家远点。举家搬到一个荒草岗子上,砌房,开发新田地。
大太爷和二太爷就离得远了,少碰面,碰面也不说话。
再怎么躲着,还是一个村的人,怎么也躲不开碰面。每个月至少碰两次面,在六套镇上的牛坊里。
镇上只有一家牛坊。杀牛,卖肉。逢每月两次大集的时候,免费供应牛肉汤。大太爷和二太爷有一共同爱好,喝牛肉汤。每到逢集,大太爷和二太爷都会到牛坊喝牛肉汤。不吵翻的时候,结伴一起走。吵翻了,就不一起走,岔开时辰,走两个小时的路,才到牛坊。从怀里掏出一瓶三芋干酿的酒,两块朝牌烧饼,打一碗牛肉汤,慢慢吃,慢慢喝。不吃牛肉,吃牛肉要花钱,他们舍不得。有时候,大太爷为了寒碜二太爷,会狠心买几片牛肉,故意嚼得吧唧吧唧响,让二太爷听到,显示自己日子滋润。二太爷装着没听见,呼噜呼噜喝自个的牛肉汤。
牛坊的人,买肉的人,喝汤的人,瞅着这两个都绷不住笑,脸上笑了半截,心里感慨:亲兄弟呀!
二太爷走出牛坊,忍不住唾了一口,在心里骂道,哼,叫你事绝,断子绝孙。
大太爷跟大奶奶结婚二十年,没见一儿半女。
那一年,二太爷生病了,病得凶呢。请镇上的中医克三先生来看。先生直摇头,难治啊。
克三先生一贯自信,他说难治,等于判了死刑。但先生又撂下几味药,吃吃看看,好便好,不好就拉倒。有好吃的别落下,说吃不着就吃不着了啊。
药一天天地少,二太爷还不见好,眼见得一天天消瘦下去。奶奶想起克三先生的话,含着泪问,想吃些啥呢?二太爷咕噜着喉结,说话都含混了。正好大太爷来了。大太爷听说二太爷有今天没明天了,把恩怨吞在肚里,来看一眼。
大太爷一听便懂,说,他问明天是不是集,又自语道,是集呢,他想喝牛肉汤了。
奶奶说,那怎么好?
大太爷说,明天我去镇上端一碗牛肉汤来。
奶奶说,这么远,碗口大,存不住啊。
大太爷说,你家不是有一个罐子吗?加上盖子,慢慢走,洒不了。
奶奶就把罐子拿出来。
第二天一早,大太爷就抱着罐子去集上。去了,人再也没回来。过了中午,罐子回来了。是邻居杨麻子抱回来的。
1939年3月26日,农历二月初六,日本鬼子在六套镇制造了“二六”惨案,屠杀了108人。大太爷就在108人之中。
杨麻子说,本来,大太爷跟他一起跑的,完全可以跑得快些,但他抱着罐子,怕跑快了洒了汤,就落在了我后面,正好遇上了鬼子,被刺刀挑了。等鬼子走了,我回去找在集上跑散的孩子,孩子没找到,碰到了奄奄一息的大太爷。他把罐子递给我,请我一定要带回给二太爷喝。说完了,他就断气了。
土黄的罐子已经变成血红的罐子。奶奶打开来,汤还有热气,搅了搅,还有几片牛肉。
喝了牛肉汤,再吃了几味药,几天后,二太爷的病好了,又活了四十春秋。
大太爷无儿无女,死后,我父亲每年都去上坟。二太爷死后,坟跟大太爷的坟相邻。每到鬼节,我父亲都带着我去烧纸。在两座土坟的中间,把纸分成两堆,点着。有一回,两堆纸刚烧完,风一吹,烟灰合到一处,飘上了天空。我母亲说,是不是两个太爷又吵起来了。
父亲摇摇头,说,不是,两个太爷拿了钱,一起去镇上喝牛肉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