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二月,姐进城看病,给我带来一大包蔬菜,一再嘱咐,回家好好收拾一下,包里面有你爱吃的蒿子面呢。下班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蒿子面从包里取出来,放进冰箱。姐细心,包里还装着早春的呛菜,根须尚细的蒜苗和一瓶大蒜辣椒。爱人一边挨个儿分拣,一边自言自语,这么多好可口的吃食,我们可以吃一段时日了。
蒿子面是姐的拿手饭。每年春天,蒿子冒芽拔尖后,她总是在第一时间掐一大包嫩绿的蒿芽,挑选摘洗后,在早春的阳光下摊开晾晒上多半天,待蒿芽水分散尽,然后就着上等的面粉和在一起,用压面机细压上三四道,待蒿芽完全揉进面团里,整块面薄厚匀称,呈草绿色,方可撒上包谷面,来回折叠成几层,装进冰箱。待要吃时,再取出面块,根据个人喜好,切成面条或者面片,摊薄放在案子上。然后搬来酸菜坛子,捞出三两把芥菜泡成的酸菜细切,锅烧红后,用铲子从油罐子斜铲出核桃大小的一块猪油入锅烧化,将酸菜和事先准备好的辣椒丝、生姜条、葱白一起投入锅中左右翻炒,分钟余,倒入一碗酸菜汤,烧沸,舀出汤汁。舀几瓢凉水入锅烧开,将蒿子面下锅,用筷子勤挑慢搅,沸水中,绿色的面条或者面块逐渐还原成草绿色,在锅内蒸腾起雾飘香,面熟到八成左右,将尚温的酸菜汤倒入锅内,抽取灶糖内的明火,案板上早已切好的蒜苗撒进锅里,即可大碗捞面、盛汤、解馋。筷子三两搅,呼噜一口蒿子面入口,淡淡的草香味一下子窜满整个口腔,真是一种接地气的享受。
当然,这是稍微大众一点的吃法。这几年,我们也在不断地改良各种吃法,最过瘾的吃法是,将酸菜炒好后并不出锅,直接加水烧沸,抓上多半把包谷珍,手指微松,包谷珍飘洒入锅,然后再下面。多了这个环节,煮熟的蒿子面浸在金黄的包谷糊糊里,锅内黄的温润,绿的流翠,看起来很是养眼,若是捞入白色的瓷碗中,再加上少许红辣椒,简直就是一幅画,浅黄色打底、草绿泼染、深红点缀,瓷白勾边,甚是养眼。
吃着姐做的蒿子面,身上一阵暖和,女儿将其称作蔬菜面,边吃边称赞姑姑的手艺。蒿子是乡间最常见的一种草本植物,在我小的时候,这些长在路旁的蒿草是上好的猪草。那时,一开春,家里的粮食所剩不多,尚够我们一家糊口,圈里的几头猪仔饿得嗷嗷叫,只能靠早春的野草充饥,我和姐每天放学后,草草写完作业,最主要的事情就是找猪草。姐比我高,比我胖,姊妹俩一人提着一个竹篾笼子。姐让我走在前面,她在后面,找猪草是个眼神活,得环顾四周,留意路旁或者田坎上新长出的野草。刚冒芽的蒿子、蛾肠草、苦菊、毛毛蒿、黄花苗等等,这都是我们寻找的目标,也是猪仔们最喜食的草料。姐总是让着我,看到田坎上一大兜蛾肠草,姐总是笑吟吟地唤着我的乳名,让我先去连根拔起装进笼子,常常我的笼子已经快满了,她的笼子才装了少许猪草。姐欢实,在田坎和路旁上蹿下跳,天黑前,就是满满一笼子猪草。
在春天,我们最常去的地方就是沟边。路旁的猪草被其他伙伴摘走了,田坎边一般不能轻易光顾,以防踩踏了庄稼。二三月的沟边,溪流旁尽是绿油油的水草,油绿的水芹菜和灰条子嫩乎乎的,成片成窝散布在溪旁,我和姐穿着布鞋,怕弄湿了鞋底,只好在沟边来回蹦跳,发现一兜水草,别提心里的那个高兴劲儿。黄昏的时候,提着慢慢一大笼子猪草回家,常招来大人们的表扬,说我们姊妹俩懂事,说我们手脚利索,美滋滋地回家后,将猪草撒进圈里,猪仔们哼哼唧唧吃得扑棱着大耳朵,我们站在圈旁,盼着它们早点添膘长肥,那是我们一家子缓解拮据生活的指望和念想。
到了暮春,野草花期过后,都长出木本的藤茎,猪仔已经不能下咽,大片的蒿子成为我们装进笼子里的唯一选择。蒿子叶片肥厚,掐去顶端尚且嫩绿的蒿芽,回家细剁后倒入圈里的石槽,加水后搅拌些麦麸,不用唤,猪仔们就凑上来大口吞食。
打猪草伴着我的童年。到后来,姐长大了,去了镇上读初中,放学后我一人出去找猪草,似乎孤单了许多,心里空荡荡的,少了姐的提醒和照应,得更加卖力的四处寻找,方能将那些我们熟识的野草装进笼子。没了姐的陪伴,母亲一再交代我,别跑远了,就在附近的院子和自己的田坎上去找找。有时,天快黑了,提着多半笼子猪草垂头丧气回家,母亲也不嚷嚷,只是问我,咋不多掐些野蒿子呢。
慢慢长大了,不再提着笼子四处找猪草了,姐也因为成绩靠后回家务农了。每年放假,我和姐依然去打猪草,但此时已经不再仅局限于那些蒿蒿草草了,得背着背篓,拿着砍柴刀,到山上去砍倒一个个毡棚般的葛藤,大把拉回葛叶回家喂猪。姐依然像小时候那样先顾着我,等我背篓和笼子里的葛叶装满后,才开始自己忙乎。我坐在葛藤旁,看着姐忙乎,有时打个盹迷糊一会儿。临近晌午,姊妹俩背着猪草回家。
不打猪草已经多年。今春有事,回了老家两次,看着院坝和田坎边那些嫩乎乎的蒿草,手又痒痒,可惜母亲不再喂猪了,这些当年被我们视为宝贝的蒿草大片大片的出现在我眼皮底下,忍不住上前摸一把,心里一阵落寞。突然想到采摘点蒿子,让姐给我做点蒿子面,手刚伸出去,人一下子木然,在心里责怪自己:你忘了?姐不是刚做完手术,躺在医院吗?末了,心里空落落的。
望着眼前的蒿草,眼前浮现出一个画面:暖暖的春天,棉衣尚未脱去,姐穿着红色的棉袄,黑色棉裤,我则穿着一身黑色的棉衣棉裤,姐和我都穿着鞋底磨得发薄的棉鞋,我俩提着竹篾编的笼子,我走在前面,姐跟在后头,边走边四处张望。乖,快去,你看那田坎上那么大一兜蒿草。心一下子软乎了,用手抚弄着眼前高已盈尺的蒿草,感觉日子仿佛又回来了。
我多想回到小时候,放学后,和姐再去打猪草,掐一大抱蒿草装进笼子,天黑时和姐一起回家。姐在后头,我在前面,我俩的笼子满满的,脸上尽是开心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