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情紧急,我来不及返回工作地广州。家人帮我选择了离家较近的湖南湘雅医院接受手术。1992 年 4 月 8 日,从早晨 8 时到下午 4 时,我在手术台上躺了 8 个小时。
手术相当复杂。当为我主刀的吕教授切除甲状腺上的肿瘤和证实转移的淋巴结以后,又在深层组织里发现多个细小的受癌细胞侵犯的淋巴结,手术延长了 4 个小时。这 4 个小时对于挽救我的生命极为重要,术后病理检验证明切下的 14 个淋巴结百分之百阳性!
可能术前麻醉只考虑了预定手术时间,在加强麻醉进行之前,有一段时间我大致是清醒的。那疼痛痛彻心肺,我的喉头插着呼吸器,不能呼喊,我只能在心里大叫:“让我去死吧,早知这么疼,不如去死!”时隔 5 年,想起这一幕,我都不寒而栗。
手术后第 7 天开始放疗。医生们希望这样做能巩固疗效。大剂量放疗使我手术刀口迟迟不能愈合,积液、化脓。放疗不能停,医生就每天用大号注射器插进伤口抽出脓液,注入抗生素。每天到这时,我就死攥住母亲的手,向来坚强的母亲总是把头扭开,不忍心看。放疗持续一个半月,到后来,照射部位的皮肤起泡溃烂、变紫泛黑,喉咙出血,说话、吞咽都非常困难。为了维持体能,保证放疗进行,我每天都要吞咽大量食物,这些食物真是和着血和泪咽下去的。
这所有肉体的痛楚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精神的痛苦。差不多每天都有人死去,经过或长或短的挣扎,捱过许多的痛苦之后绝望地死去。见到白布覆盖的躯体、听到病人亲属哀恸的哭声,我不能不想到自己,不能不问自己:“我有多少希望?我能活多久?”在医院的夜晚我很难入睡,睡着了,病房外一点点动静都会让我惊醒,住了一个多月医院,我的体重减了 20 余斤。 放疗结束,伤口逐渐平复,精神的创痛远没有停息。
结束放疗不到一个月,一个豆粒大小的淋巴硬结冒了出来。主持放疗的张教授采用腔内放疗,用探头把大剂量钴 60 射向目标。据说这种方法无坚不摧。硬结消失了,那个地方留下了一个鲜红的疤痕至今不褪色。癌魔这样快卷土重来,给我精神致命一击。明天,以后任何一天,它都可能在什么地方冒出来。我虚弱的身体还经得起几次这样的放射线轰击?为了我身心的康复,我的父母,家人尽了最大的努力。他们四处寻医问药,找来偏方,配齐制好,劝我服下。其中一个方子,我就吃下了64 斤蜂蜜,108 条金头蜈蚣。听说甲鱼治癌,他们倾其所有购买,前后为我买了上百只。只要报刊上登出某个癌患者战胜绝症,他们就千方百计地买来借来,让我阅读。我的弟弟还别出心裁找来两个癌症患者和我做朋友,交流体会;楼下有个病人去世,贴出讣告,他怕我受刺激,晚上偷偷把讣告撕掉。我母亲并不迷信,为了安慰我,她去街头抽签问卦,将抽到的好签拿回来给我。她去埃及访问,竟捐钱给异国的神庙,求神保祐万里之外的女儿。可这时的我已陷入精神的牢笼,我不说不笑,整日枯坐着,满脑子只有疾病,谁也帮不了我。
越是担心的事情越是会来,谁也帮不了我。患病一年后做复查,有一项血液指标提示发生新的转移。为了证实,医生通知我再检验一次。结果要一星期才出来,那是我一生中最漫长的 7 天。第 7 天早晨,父母去医院取结果。我一个人站在窗前,凝视远处的人流与车流,贪婪地呼吸春天湿润清新的空气。如果我从这儿楼的窗口跃下去,一切痛苦就结束了。我多想活下去啊,我还只有 27 岁,我一直想要个孩子。冲动之下,我扑倒在客厅的沙发前,跪着祈求冥冥苍天的怜悯,冰凉的地硌着我的膝盖,寒意透骨。不知跪了多久,身后门开了,父亲走了进来,用微微发抖的手扶我起来。我没有问结果,看他那哀伤的脸就明白了。
“孩子,站起来。人总有一死,不管剩下多少时间,好好活吧。人生在世,苦多乐少,你看我都 50 多了,还要经受这个……”
父亲哽着说不下去了。巨痛之下,我奇妙地清醒过来。父亲是对的,剩下的时间,我除了好好地活,还能做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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