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药都这个小城里,人们似乎都在什么地方和时候见到过老于,但又没有一个人对他产生过兴趣。
其实,老于还是挺有名气的,只不过那是在四十多年前了。那时他在药都梆剧团里是头把胡,那二胡拉得学鸟像鸟,学人像人。有一次,团里演出《秦雪梅吊孝》,正遇着饰秦雪梅的主角,唱着唱着突然间哑了嗓子,老于急中生智竟用手中的二胡替秦雪梅唱了半场。也就是从这次开始,饰秦雪梅的头牌演员梅香,才真正注意到老于和他手中的那把旧二胡。那时,梅香心气儿高,虽然是从省团犯了错误下放来的,但她因着有一副金嗓子和身手传情的演艺,以及那年轻标致的模样,自然不会把县城剧团的什么人放在眼里。这一次,她却稍稍改变了自己的一些态度,一是老于救了她的场,二是老于竟有如此的技艺!当然,那时老于还是小于,也才二十一岁,比她还小了一岁呢,这是梅香心里不得不动的一个重要原因!
过去,梅香除演出外是极少跟团里的人说话的,她孤傲得像开在岩石缝里的一朵花,让人只能远望而不能近观。现在,她有了些变化,那就是人们时不时能看到她与小于在一起,说说笑笑的。没几天,关于她和小于的绯闻就传遍了药都城。小于也一下子成了药都城茶余饭后议论的名角儿,他精湛的二胡技艺也一下子被人们发现。但人们最关注的并不是他的二胡技艺,而是他与梅香能不能成婚的恋爱前景。
而事实并不像人们议论的那样,他们俩并没有恋爱。这样说似乎也不完全符合事实,小于开始爱上梅香了,只是梅香并没有一点爱的意思,她对小于的感情只是那种愿意多说几句话而已。这种情况的结局,自然让人们后来大吃一惊:一年后,梅香又被调回省团;小于接连到省城找过她几次,结果肯定糟得很,这从小于当时那欲死不能的表情中是显然易见的。接下来,药都人都开始骂梅香绝情,当然也有人讥笑小于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现在看来,这应该是正常的,花花世界,什么样的人没有啊,何况还有那些梅香的铁杆星迷,他们怎么会同意自己心目中的偶像嫁人呢。
然而,这一次变故对小于的打击却是致命的。小于这个当时的胖小伙子,一个月内瘦脱了几层壳,而且再也没有胖过,他在人世间的形象,从此就永远是一副挂了衣服的衣架模样。后来最让人伤心的是,从那以后再没有人听到,他那把能哭能笑能唱能吟的二胡声了。准确地说,小于从梅香走后,就再也不拉二胡了,他成了团里的杂务,人们总是见他单薄的身子,一声不响地在搬来扛去的。据说团里曾要他重操二胡,可他一握住胡弦手就颤得像筛糠一样。
可以说,从此小于就渐渐地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但他仍然活着,而且还活得相当的坚韧,因为他找到了一个让自己生命走下去的通道,这个通道就是一管羊毫笔。其实,在这之前小于是对毛笔毫无兴趣的,但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突然就离不开这种软软的羊毫笔了。他开始无休无止地写起了毛笔字,秦刻汉碑魏帖晋书,真草隶篆颜柳欧赵……各种法帖字体流派,他都不停地临写,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只写两个字:梅香!
一晃间,春夏秋冬四十个轮回过去了。小于不仅变成了老于,而且彻底地从药都人的记忆中淡去了。老于靠着他那几百元的退休工资,在人们的漠视中孤零零地度着晚年。工资虽然不多,但对于一生未娶的老于来说,还是够他买墨和纸的。这样,他仍然一个人在家里不停地写着那已经写了四十多年的两个字……
去年腊月,一个梅花飘香的雪天上午,老于像平日一样铺纸蘸墨,挥毫疾书之时,他的门很有节奏地响了。这对老于来说可是极少有的事,有谁这时来叩自己门呢?静了一会儿,叩门声仍在继续,他放下手中的羊毫笔,拉开了门,站在他门前的竟有一帮人!前面的年轻人很是恭敬地说:“这是从美国来的华侨杜女士,她是慕您老的大名而来的呀!”老于的脑子一时竟有些眩晕的感觉,他弄不清眼前这个一身富贵的六十多岁女人,怎么会来找自己呢。
进了房间,那个年轻人对老于说,“于老,你可记得前年有一位外国人从你这里买走了一幅字?杜女士就是来求您的字的!”啊!老于忽然想起来了,前年他还住在那条老胡同里,那天他正敞着门在写字,有一个人从门前走过,那人站着看了好一会儿,就用生硬的中国话说要买他一幅字。当时,老于正要动迁房子需要钱,就从案子底下找出一幅递过去,那幅字共有九十九个“梅”字和九十九个“香”字,每一个字各有不同。那人连声OK,竟给了老于一万块钱。现在,老于竟把这事给忘了。
这时,眼前这位杜女士用有些生硬的中国话激动地说:“请于先生给我也写一幅吧!”说话间,身边的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宣纸给老于铺好。老于定定地瞅着杜女士,足足有五分钟,转身拎起那管羊毫笔,蘸墨,润锋,凝神而书,雪白的宣纸上,一枝由字组合的墨梅渐渐凸现了……眼前的一帮人啧啧称赞不绝,正在这时,老于突然收笔,接着,身子一顿,竟倒入站在他右边的杜女士的怀里。
杜女士和老于一样被人们送进了医院。然而,老于再没有醒来。杜女士醒过来后,人们才知道,她就是四十年前的梅香。梅香出院以后,把老于屋里写过字的纸和老于的骨灰,一同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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