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仿佛是一个不要任何事拘束的女人,也是一个快乐的女人,在我出嫁前,每天最好的时光就是在晚饭后,一起携手散步,母亲穿着蓝色的连衣裙,头发烫成栗色的小卷,在夕阳下,整个人都有一种光芒。我们手拉着手在牵牛花的篱笆前唱前苏联的《卡秋莎》、《苹果树下》等优美的抒情歌曲,晚风把歌声吹荡得很远很远,别人都羡慕地说,你们哪是母女啊,分明是一对姐妹啊。
母亲是一位中学音乐教师,酷爱弹钢琴,她和父亲离婚后带我离开原来的县城,携出的惟一家产就是一架三角钢琴。退休的母亲从不感到寂寞,她教一群孩子学钢琴,收入颇丰,无须为生活发愁。
最让我感到幸运的是,母亲从来不像别的妈妈那样要求我坐立规矩,我无需看人眼色,无需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而受到体罚,而且她从来不与我谈论一些单位或邻居的是是非非,她的世界里有的是弹琴、歌唱、读书、漂亮的衣服,还有发生的许多有趣的事,当然还包括去照顾那些生病了的同事。
我25岁那年,有了一个心仪的男友,在一所知名学院里读书的涛。我们决定在他研究生毕业的时候结婚。一向花钱如流水的我就开始了一分一厘地攒钱,也在心里悄悄地期待母亲能够给予资助。
妈妈听了只是哦了一声,并没有什么反应。
那时我就想,也许母亲早就为我把嫁妆都准备好了,等我结婚的时候,她一准会让我嫁得风光而体面的,毕竟我是她惟一的宝贝女儿啊。
过了一年,涛的学业结束了,我终于也要结婚了。当我们俩兴奋地把准备结婚的消息很慎重地告诉母亲时,母亲只是带我们到商场去逛了一圈后,为我买了一套漂亮的银酒具,总价128元。然后说我们一起出去吃顿饺子为你们庆贺一下。
然后,那天母亲就照例回到了家里。我们要结婚的事,对于她来说仿佛只是一件朋友之间的应酬。她甚至都没有拷问一下涛打算如何迎娶我,还有如何保证今后的幸福等等。这一类做父母的人一定会把关的问题她都没问,想到远在异地的不再是自己的父亲的父亲,和我原本以为可以相依为命的母亲,突然一下子觉得自己被人抛弃了一般,那一刻我突然充满怨恨地发现,原来母亲心里最重要的人是她自己。
她走了后,我有点失态地对涛保证,这肯定只是序幕,母亲肯定会为我准备嫁妆的。男友搂着我说,不要紧,亲爱的,没有嫁妆我也一样会疼爱你的。
看到母亲没打算让我们一起住,我们商量着准备租下一厅的新居,并特意把母亲请到那个小小的房子里去,因为涛的家人都在外地,所以我希望母亲以后经常来陪我。但自从我们开始粉刷那间小小的房子一直到我结婚,母亲再也没有来过。
母亲还劝我不要把生活搞得太复杂,一开始简单一点就好,像她们年轻时,两块木板铺在一起就是结婚了。“那是什么时代,现在是什么时代?”我没等她讲完就挂了电话,那一段日子,我心里充满了对母亲的怨恨。
但我决意要让自己的婚礼显得像样一些,直到出嫁前的那天半夜两点多钟,我和涛还在寒夜中的客厅里爬上爬下用五光十色的彩条装饰那盏吊灯。
我结婚的那一天,母亲穿着一身深红色的旗袍,胸前别了一只海贝胸针,打扮得非常漂亮,容光焕发,家里挤满了人。当新郎来接我时,一切都如常进行着,快出门时,妈妈坐在堂屋的沙发前,等我们向她道别。我心里难受极了,问道:“妈妈,我要走了,你没有什么要和我交代一下么?”我想妈妈也许会这时候突然站起来塞给我一个存折。
果然,母亲笑吟吟地站起来,她用力把我搂着亲了一下,然后把我的手交到涛的手中说:“你们要好好相爱,不要为鸡毛蒜皮的事情伤感情。陈涛,她不太懂事,你要让着她,欢迎你们经常回来!当然除了吵架之外。”母亲说得幽默!所有的人都笑了,出门时,我看着租来的那辆车空空如也,如此寒碜,禁不住流了泪。
和涛结婚后,我庆幸涛的家人都在外地,让我没有感到没有陪嫁的难堪,我们简单地到超市将锅碗瓢盆买了回来,母亲送的那个“华而不实”的银酒具被扔到柜子角落。
“好了,亲爱的,我们结婚的每一分钱都是自己的。我们家里的每一个钉子都是自己挣的,最重要的是,我们是平等的。”回到我们亲手布置出来的简陋但又温馨的家里,涛搂着我说。
“我没带来嫁妆,你会看不起我么?”我轻声问。“怎么会呢?其实你妈做的是对的,为什么要靠大人呢?我们的未来还长得很,我们有能力挣到自己的幸福。再说,有了嫁妆的女人会很骄傲,吵架的时候就会说,这是我的,那个也是我的,可现在这个家里的东西都只有一个称呼:我们的。”
和涛幸福的日子里,我几乎忘记了母亲的存在,我拼命地学习烹饪,学会理家,营造一种家的氛围,心想我们一定要过得幸福美满让母亲看一下。我从不主动给她打电话,有时她会很开心地给我打个电话问我想不想出去散步或看电影,我心里很气恼,女儿出嫁了,她不管不问,还有心思看电影,就没好气地说:“我忙着呢,你自己去吧。”
但好景不长,没过几个月,就和涛闹起了矛盾,气极时,我摔了一个盘子,他居然也摔了另一个盘子。我伤心欲绝,跑出家门,打车在街道上转了半天,不知该往哪去,路过自家熟悉的街道时,我突然决定下去看一下母亲。
打开门,母亲照例在弹琴,她弹的是那首最爱的《当我们年轻时》,随着那悠扬而略带伤感的曲子如流水淙淙般从她的指间泻落,她的头也突高突低地随着节奏起伏,花白的头发依然优美地卷曲着,她显得那么忘我,而春日的下午,一个人弯着背弹琴的身影显得那么寂寥。在那一刹那,所有对母亲的怨恨都消失了,我突然对母亲产生一种怜惜和爱慕,觉得自己的嗓子里被一块什么东西堵塞了。
“妈妈!”我有点哽咽地叫她,像孩提时代那样。
“啊,你回来了,有什么事么?”母亲弹完琴,非常愉快地站了起来,她是那种非常会享受生活的女人,任何一件事情都能让她开心,包括一个哭鼻子的女儿意外地归来。
母亲很快在阳光散落的落地窗前沏了茶,摆上一些小点心,我躺在那个熟悉的沙发上舒服地享受这一切,才发现和母亲在一起的生活曾是多么幸福而惬意啊。一边吃一边苦大仇深地讲述涛的种种不义、不道之举。在我的唠叨中,母亲很快就做好了晚餐。
“据我看来,涛也没有太过分么,他还是很爱你的。”母亲听完我们的吵闹后,显然觉得是小事一桩。
“过去他对我百依百顺,现在就敢摔盘子了,以后怎么过?非得给他一个教训,今天晚上我不回去了。”
“那不行,你一定要回去,如果你还打算爱他,还打算和他过下去,就不要和他赌气,让他为你满街乱找,快去给他打个电话。”我只好给涛打了个电话,他一接到电话立即高兴地叫道:“亲爱的,可把我吓坏了,我现在就来接你。”
“看到没?他还是很在乎你的。”母亲说。
“别人的妈妈看到女儿受委屈了,都要教训女婿,为女儿说话,你怎么尽帮他说话?”我一下子火了。
“因为我爱你啊,要知道男人从来不是靠教训而变得更爱你的,是需要你的爱让他的心变得柔软,用你的爱。”母亲看着我意味深长地说。
“你这么懂得爱,为什么还和父亲离婚呢?”我忍不住刺伤她道。
母亲怔了怔,似乎有点语塞,然后,她一字一句地又说:“不过,婚姻毕竟是两个人的事情,一个人的努力是决定不了的,所以不要太过于期待了。这一生你要懂得一件最重要的事,就是把快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说这话的时候,母亲用双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仿佛要把这种快乐的力量传递给我,她的手掌温暖、粗糙、有劲,这是一双经历了很多却依旧充满爱和希望的手啊,我似乎能够明白母亲离婚后忍受了多少痛苦才历练出这样一种力量。这一个瞬间母亲的包容和温柔让我的内心震动。
涛来了后,我们三人谈笑着吃饭,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临走时,母亲有点不舍地对我说:“涛出差的时候,你可经常回来玩啊。”我突然感到有点内疚,然后母亲又问,我送给你们的银酒杯好不好看?吃饭前两个人喝点红酒很浪漫的啊。我惊讶于母亲的记忆力和对日常细节的毫无疏忽,愉快地说:“天天都在用呢,我们很喜欢。”
在回去的车上,我和陈涛和好如初了。我们笑着谈论母亲:“我妈怎么这样的啊,对别人关心的事,她一概不关心;对别人都不关心的事,她特别上心。”
“是啊,这说明她内心很纯粹,有自己的精神世界,她才不屑于在世俗中浪费精力。”陈涛特感激母亲今天为他解了围,一下子变成了她的知音。
“啊,我妈有这么好么?”我故意问。
“其实,你不觉得你自己很像她么?你也是那样善良,率性,有自己的真性情,所以我才这样爱你呀。”陈涛温柔地将我搂在胸口轻声地说。那一瞬间,我突然感到自己非常幸福,原来我一直拥有这么多美好的东西:一个可亲的母亲,一个可信的丈夫,还有一个可爱的自己。
其实,过去我也一直拥有这么多美好,只是秉承着这种美好找到了爱情而浑然不觉。我一直以为母亲什么也没有给我,可是她却给了让我成为一个幸福女人所应具有的一切品性。这正是世界上最好的嫁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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