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然用手抹了抹满是雾气的镜子,那张苍白且略带几分浮肿的脸立即就呈现在眼前。最近几年苏然觉得自己越来越不愿意照镜子,衰老就像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似乎随时都可能掉下来,斩断她那根焦灼而敏感的神经。
过完34岁生日以后,苏然就决定不婚了。可说来奇怪,自那以后,她竟然频频梦到陈哲。梦境真实且荒谬,有一次梦到与陈哲在逛街,有一次竟梦到跟他结婚了。然而她至少三年不曾与陈哲联系了,这让苏然百思不得其解。
青梅竹马少年时
苏然与陈哲是那种典型的青梅竹马。两家是邻居,从小学四年级开始就做同桌,一直到上初中。上初中以后,虽然两人不再是同桌,但总是约着一起上学。在树影斑驳的夏天,无论是早是晚,陈哲总是会在约定的路口等她,风鼓起他的白衬衫,就像是一面小小的船帆。他们的自行车穿过白杨树斑驳的树影,阳光落在陈哲的身上,他眉眼安静,声音清澈明亮,这些都给苏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时候的陈哲,是校园里校草级别的人物。
与陈哲渐行渐远,应该是从高中开始。高一那年苏然选了文科,而文科同样优秀的陈哲却认为将来理科更好就业,硬着头皮选了理科。再之后,苏然去了江南一所百年老校,陈哲北上进了一所理工名校。从此便音信全无。现在想来,在这“音信全无”中,是有苏然几分怨气的。她抱怨陈哲为什么不能跟她一样学文科,一样到南方发展。可是,她又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站在什么立场来抱怨陈哲。
时隔多年,两人再次相遇是在苏然父亲的葬礼上。苏然记得那是一个阴雨天,她搀扶着悲痛欲绝的母亲,目送父亲远去,陈哲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面前,只轻轻说了一句:“对不起。”苏然木然地看着他,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倒是母亲握紧了曾经想当成自家准女婿的陈哲的手,哭得不能自已。
我好像是爱着你
从那以后,陈哲再次回到苏然的生活中,不过他只存在手机里、QQ上。他关心她的生活、工作,事无巨细。甚至在某一个深夜,陈哲给苏然打电话,说如果到了三十五岁,还没人娶她,他就娶她。那时候的苏然对这种老掉牙的梗,简直嗤之以鼻。因为二十五岁的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到了三十五岁还会单着。
现在的苏然远在比江南更远的南方,她已经再次与陈哲失去联系很久了。只是在前几天的一个微雨蒙蒙的冬日,在上班的路上,她驾车路过一座大桥,乳白色透着些许灰的雾气从水面慢慢升腾而起,她就忽然记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个冬天,也是这样大雾弥漫的天气,她与陈哲相约去上学。他们一路穿过那些乳白色的雾气,湿润而寒冷的空气扑过来,在鼻尖下方的围巾上凝结成冰冷的水渍。苏然记得有一次自己摔倒了,虽然隔着厚厚的冬衣,膝盖依旧摔得火辣辣的痛,因为路滑陈哲不敢骑车载她,硬是将她背到了医院。还有一次,是苏然从市里回来,没等到家人来接她,是陈哲用不太娴熟的技术骑着摩托车送她回家,结果半道上两人摔进了满是冻土的渠沟,在车子翻倒的一刹那,陈哲死死地拉着苏然,苏然却吓得脑中一片空白。还有,她手套掉水里了,是陈哲帮她暖手,他掌心的温度即便是在回忆深处也依旧是那么熨帖温柔。再想到自己近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梦,苏然有些心慌。于是一到办公室,就打開了微信,想都没想就给陈哲发了条信息。
“陈哲。我想去故宫看雪。”三年不曾联系,苏然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给陈哲发了这样一条没头没尾的信息。信息发出去之后,苏然盯着对话框。一分钟,两分钟,整整十分钟过去了,没有任何回复。苏然有些怅然地放下手机,自嘲地笑了笑。并且掩耳盗铃地删掉了那条信息。在之后的一天里,她都在纠结自己为何要发那条信息。然而,就在苏然准备释然的时候,陈哲竟然回复了。
“苏然,我现在在内蒙古出差。想看雪的话,要等我回去。不过,今年北京好像还没下雪呢。”
他是用语音回复的,声音是一如既往的清亮干净。苏然正半躺着在床上看书,收到这条信息,鬼使神差地,她将书一下抛了出去,顺势在床上打了个滚,不自觉地扬起了嘴角。她盘起双腿,搜肠刮肚地组织语言给他回复,此时陈哲又发来一条信息:“好久都没联系了,最近过得好吗?”
“不好……也不坏。”苏然发了五个字,“你呢?陈哲。”她想问,你有女朋友了吗?你结婚了吗?但想了想又觉得不合适。不过,听其他同学说陈哲还是单身。
“苏然,我下周三回去。你来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去接你。这里信号不是很好……”
“好,好的,陈哲。那我们就等见面再聊。”
苏然将手机抱在怀里,又在床上滚了一圈。心底像是汪了一滩水,被风吹过,竟泛起一圈圈浅浅的涟漪。
三天后,北京下雪了。然而,苏然却被派到了国外。公司的行程安排得很匆忙,她甚至都来不及给陈哲发一条详细的信息解释情况。
如果你在我身边该多好
布拉格的冬天干燥而寒冷,跨年夜的街头,到处都是狂欢的人。有人唱歌有人跳舞,有人求婚,有人拥抱。苏然站在河畔,河岸的冷风让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河两岸灯火辉煌,河面倒映着灯火,宛若水下还有一个奇幻璀璨的世界。远处的桥上挤满了年轻的男女,他们的欢声笑语将这原本应该寂静清冷的寒夜,映衬得如此浪漫多情。当漫天的烟花照亮了夜空,苏然觉得如果此时此刻身边站着陈哲该有多好。
忽然之间,一阵惊慌且夹杂着恐惧的喧嚣打断了她的思绪。她看到刚才还满是人群的梦幻之桥,此时已经消失在水面。水面上刚才那些耀眼而华丽的倒影,此时已经碎裂成一河的星子。人们在河面上起起伏伏,原本浪漫缠绵的夜在瞬间变得惊险万分起来。苏然的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救……救人……”她哆哆嗦嗦地呢喃了一句,下意识地就想冲过去。小跑了几步才发现自己的位置根本没有渡河的通道。相反,她被赶来救援的警察迅速地带离了现场。她坐在回酒店的出租车上,惊魂未定地拨了陈哲的电话。但是没人接。苏然哆哆嗦嗦地给陈哲发了一条信息:“陈哲这边的跨年夜桥塌了,好多人掉水里了。”
这样的出差,并不是第一次了,然而苏然却第一次感到孤独,她总是不自觉地在想,此时此刻,如果陈哲在就好了。这些年来,苏然的感情是一片空白,她对任何对自己感兴趣的男人都退避三舍。
苏然忽然意识到一个非常可怕的问题:难道自己已经爱上陈哲很多年,只是这份感情被她藏得很深很深,深到自己都没有察觉吗?回国的时候,苏然没有直接回公司,而是转机去了北京。
梦中的气球碎了
在飞机上,苏然构想了无数次自己与陈哲相遇的情景,是来一个深深的拥抱?或是执手相看?然而,陈哲从人群里走到她面前,她却只是不自然地挤出了一个微笑。而陈哲则非常自然地拍拍她的肩,然后接过了她的行李箱。此时的陈哲已经完全是一个成熟男人的模样,身材高大,肩膀宽厚。那张原本清秀的面孔隐隐也有了岁月的痕迹。
“你这说出差就出差,真是够忙的。”他一边落下汽车的后备箱,一边对着苏然说:“你啊,不要总是这么拼命工作。”
“我们都三年没见了。”苏然玩着围巾的流苏,随口道。虽然三年没见,但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陌生感。
“是有三年了。”陈哲发动引擎,扭头又看着苏然道:“饿了吗?饿了我们就先去吃点东西。不饿,我们就先回家。”
苏然心里一暖,笑道:“那就先回家吧。”
“我住的地方有点远,北京的房价你也知道的。只有偏远一点的,我们才能买得起。”陈哲一边开车一边与苏然闲聊。苏然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话,刚见到陈哲时的那份不自然就像是一只皮球,在持续的酝酿,似乎随时都会爆炸。她觉得自己像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见到了自己心仪的对象,紧张又羞涩,一张妆容精致的脸竟在这份心境之下,一点点地红了起来。
“是不是车里太热了。”陈哲将车窗摇下一点,“北京的冬天是非常冷的,带厚一点的衣服了没?”
苏然故作平静地点点头,“我可是看了天气预报来的。”
陈哲笑道:“你还是老样子,做事情之前喜欢做充分的准备与计划。我就不行,总是头脑发热。”
几分钟后,苏然站在了陈哲的家门口。在打开房门的一刹那,苏然就觉得自己心里那只“气球”终于轰地一声炸了。她盯着陈哲鞋架上女式拖鞋及高跟鞋,甚至听不清陈哲跟她说了什么。
“苏然,你不是想去故宫看雪吗?明天我刚好没空,不过我已经跟我女朋友说好了……”苏然的耳朵边像是飞来无数只苍蝇,嗡嗡作响,陈哲的话她只听到了三个字:女朋友。
呆了半晌,她忽然有些自嘲地笑了,然后将箱子从房间里拖出来,“陈哲,你有了女朋友也不说一声。”她将解开的鞋带又系上,“既然这样,我就不住你家了,不太好。”她尴尬地看着陈哲,“我还是住酒店吧。”
“瞧你怎么婆婆妈妈的。我跟她都说清楚了,你晚上跟她睡一个房间。”陈哲看着苏然,眸子里全是笑意。苏然讪讪地笑道:“我不习惯跟陌生人一起睡。对不起啊陈哲,我还是住酒店吧。你不用送我,我自己可以去。”说完,她转身就走,怎么看都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苏然!”陈哲来不及换鞋,穿着拖鞋就追出来了,“苏然,你怎么这么别扭啊。”他抓着苏然的拉杆箱,眉心微蹙。
苏然忽然觉得莫名的委屈,这委屈排山倒海地从心里往眼睛里涌,似乎马上就要决堤。苏然狠狠地忍住眼泪,笑道:“是啊,我从小到大一直这样。”
陈哲轻轻地叹了口气,没接话,只是柔声道:“楼下就有一家很不错的酒店,我送你过去。其实,我只是觉得这些年你一个人在外,总是住酒店,好不容易来我这一趟,還让你住酒店心里不舒服。”
苏然觉得喉咙像是被人塞了一团棉花,眼睛像是进了无数的风沙,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死命地紧紧握着拉杆箱,仿佛那就是她的救命稻草。
陈哲把她送到酒店、安顿好,又交代了几句,才不放心地离开。苏然颓然地坐了下来。原本,她以为自己会大哭一场,没想到自己只是觉得像是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疲惫万分。两眼瞪着窗外,苏然忽然觉得自己又傻又蠢。这么多年没见面,凭什么陈哲就不能有女朋友?自己这么多年不与人家联系,凭什么痴心妄想和委屈……
雪落无声时,我终于错过你
不知何时,窗外下起了鹅毛大雪,洋洋洒洒,不多时窗外的建筑已经雪白一片。苏然长长地叹了口气,穿上外套就出去了。在酒店的门口,她远远地看到了陈哲的车,车子停住,从上面下来一名年轻女子,陈哲跑过来用外套将她裹住,两人似乎是朝酒店的方向来。苏然果断地避开了他们,一个人叫了辆车朝故宫的方向去了。
“姑娘你来的真是时候,雪后的故宫最漂亮。”司机师傅看她心情很低落,似乎是故意与她搭话。
苏然用力吸了口气,点点头,“是啊。我是看了天气预报来的。以前看过好多电视剧,剧中人在大雪里走着,一直走到满身雪……”
“这叫风雪吹满头,也算是白首。姑娘,您还真是个有心的人。”
苏然的心像是被这大雪封住了,她再也想不出任何有关雪的美丽场景,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出来是不是为了看雪。又好像心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空洞,这空洞呼呼啦啦地刮着风,让她觉得透骨冷。
她被一群人裹携着穿梭在大雪中,人们都在兴高采烈地拍照,只有苏然默默地离开人群,一个人沿着那长长的甬道,一路走到高墙脚下。“南方从来没有这样的大雪,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将一切覆盖。”苏然笑着呢喃。那天,她一个人走了很久很久,直到全身都落满了雪……
“陈哲。公司有急事,我赶今晚的飞机回去了。”
苏然站在空旷的机场,给陈哲发了一条信息,接着便关机。她斜倚着飞机的舷窗,凝望着漆黑的夜,慢慢就觉得身体变得很轻很轻,那或许是曾经有一份沉重而隐秘的爱,就像是这飘落的雪花,以最美丽的形态出现但很快就又消失不见了吧。而苏然注定是不能抓住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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