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众期待的姜文、资本需要的姜文和姜文自己的追求之间,都存在误差。
坏消息
姜文“啊”了一声,语调上扬,未曾预料会获得负面评价。
在电影方面他拥有极为挑剔的口味,有时候被逼着看某个电影时甚至会有生理反应。一次是一部喜剧片,他当场落枕,同在现场的编剧史航猜测那是因为他一路梗着脖子。另外一次看一部国产片,姜文吐了。
但从12月7日那天起他不得不接受外界的挑剔,那也是此后大量涌来的坏消息的开始,姜文除了听到导演生涯中少见的负面评价之外,还得知新片《一步之遥》并未通过审查。
当天深夜不亦乐乎电影公司宣布第二天的首映礼延期。消息太过突然,得知延期的时候,原定的首映礼主持人陈鲁豫正在准备8日的礼服。等到12月15日,正式的首映礼为等待修改后过审的拷贝推迟了几十分钟,但毕竟顺利进行。现场气氛在电影开头出现龙标时达到高潮——但却是当晚唯一的高潮——140分钟的电影结束之后,掌声稀稀落落,有种谨慎的疑虑。上台致辞同时也是第一次看到片子的主演葛优、王志文表示“要回家琢磨一下”。
大量的负面评价在当晚的互联网上涌出。第二天,姜文带着主创团队到腾讯参加节目录制,他的嘴上结了块红痂,袖子如同往常一样卷得很高,表情是一贯的像是有些不确定但又其实成竹在胸,表示之所以有观众声称看不懂是因为等待拷贝时间过长而说出的气话。
《一步之遥》中饰演军阀的刘利年是姜文的多年好友,他在网上看到了这段视频,“我一看他的脸绷着,血压升高,不至于这样,(有)脾气也不至于这样。其实他原先没这样,可能大家太不理解他了。一个艺术家别人不理解的时候多郁闷啊。”
姜文此后开启了前所未有的解释模式。12月17日从下午1点到晚上8点,他坐在工作室里一张镶着大圆铁钉的长条木桌前接受采访,并指挥一个庞大的阵容陪同——包括廖一梅在内的4名编剧和一名摄影指导。那天下午他只见了5家媒体,一家原定只有15分钟采访时间的媒体与其聊了一个多小时。
与其他作品质量不稳定的一线导演相比,姜文几乎从未承受过任何对其电影本身的质疑。广泛的差评和随之而来的解释都是罕见的。
教父
姜文一直对自己对电影的认知保持着绝对自信。冯小刚曾记录过一个广为流传的故事,1991年一队人马在纽约长岛拍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时,电视里播放了几十秒英国影片《桂河大桥》,马晓晴说该片的主演是大卫·尼文,而姜文则称片里没这么个人,导演倒是叫大卫·里恩。他说这部电影自己看过7遍。双方打赌,赢的一方有权对输的一方做任何事。冯小刚陪着马晓晴等人去借录像带,结果发现姜文赢了。文章中写道,“大家都很兴奋,不知道姜文要如何处置马晓晴。姜文让马晓晴坐在椅子上,对她说:我就是想告诉你,心里没数的事,别跟人打赌,尤其是别跟我在电影上抬扛。”
他是天生的演员,职业生涯以表演开始,中戏入学考试时朗诵了契诃夫的《变色龙》。在老师张仁里的招生经历中这是第一次,“没有一定的文化修养以及对契诃夫作品的独到理解,没有内在的幽默气质,这种风格是很难把握准确的。”中戏表演系1980级的男生特别闹腾,时常扰民。同毕业自中戏的史航听说过一个段子,隔壁胡同居民给街道提意见,结果姜文和同学就乔装干部,去居民家敲门家访——中戏的学生怎么打扰你们了?写成材料,签字。然后接着问,相不相信组织?相信?相信就别闹了,等我们给你们落实这个事儿。
表演并不足以耗尽姜文,他似乎拥有某种洞穿生活本质的天赋。“他说莎士比亚写剧本就是到处给生活起外号,这段生活叫‘麦克白’,那段生活外号叫‘罗米欧与朱丽叶’。”史航回忆,“他说生活可以是糟糠,但电影不是。”姜文还给史航起了外号叫“有声的思想家”,意思是话多,不出声就无法思考。一位摄影师也曾对《让子弹飞》戏外的一个场景印象深刻,姜文拿了一块橡皮泥,说要捏一个副导演的嘴,“咔咔咔”一捏,真就是那人的嘴,“捏得确实像”。
除此之外,史航认为姜文的欲望也不可能满足于单纯做演员,尽管他早在24岁时就凭《芙蓉镇》的一个中年“右派”角色获得百花奖,但是演员没有对全局的掌控能力,“他作为导演,你不好,不好我把你剪掉,就是他能控制。”
现实生活中姜文很少失去把握,尤其是对人的把握。当他找到洪晃时,对方以为他想让自己写剧本。结果姜文在饭桌上非常严肃地表示“有件事儿我得求你,你得帮我演一个角色”。洪晃2005年曾主演过一部电影,此后她说,我要是再演戏,所有人都可以大嘴巴抽我,因为我真的不是一个专业的演员。
但这次她面对的是姜文。姜文强调,这个角色很厉害,是个军阀的大太太,只能是你来,也不是来演,就是来剧组玩玩。结果,“特没出息”,“一顿饭没吃完我就已经答应他了。”洪晃甚至没提自己因此破了抽嘴巴的赌咒。拍完之后尽管觉得演了个“恶婆”,跟自己的写作者形象有些冲突,并且表示以后再也不演了,可她又有一个转折,“但我觉得我很幸运,第一我有姜文这么一个朋友,他愿意让我演这么一出戏,挨一万个嘴巴子就挨一万个嘴巴子吧。”
姜文还去邀请已经搁笔3年的编剧廖一梅为其写剧本。他引用了科波拉拍《教父》的典故,科波拉想找一位名编剧,但对方不同意。科波拉说,你就给我写一场戏,那场戏是电影里最重要的。姜文说,我觉得你也可以给我写一场戏。
廖一梅后来不止写了一场,她在位于怀柔的庞大的剧组住了4个月。这场合作是双方预料之中的结果。
自媒体微信公号“仕图”曾发表过一篇有关姜文的文章,其中分析道,“暴君都是聪明人,业务上往往也很能让人服气,他出现的地方,男人变成随从,女人变成嫔妃,走到哪里,哪里就变了后宫。”不过,“姜文是囧字眉,囧字眉可以柔化暴君,一个人做事粗暴点,如果有囧字眉一下子就可以变得孩子气了,最多有点任性撒娇了。”
姜文的合作伙伴、与其各拥有不亦乐乎电影公司50%股份的马珂告诉记者,没有人拒绝过姜文,“因为他是姜文啊。”
成功,再次成功
《一步之遥》的编剧团队住在中影怀柔基地的389房间,厨房的对面。吃饭的时候“桌子上都是碗”。这一点令编剧于彦琳印象深刻,“就没吃过那么多东西,在短暂的时间内吃那么多东西的事儿很少有吧,在成年之后。”
肉昏迷——姜文会这样形容酒足饭饱时的感受。于彦琳曾经问过姜文,为什么电影内容如此密集。姜文说,这是我请客的方式。他常把拍电影比喻成请客,一定要上最好的肉菜,而且满桌都是肉菜。
他不喜欢慢节奏,第二部电影《鬼子来了》有4000多个镜头,快过武打片。做《让子弹飞》后期的时候,他曾和公司的人讲,谁能多剪掉一秒钟就奖励谁。《一步之遥》的制片人尹红波解释,姜文既追求感官刺激,又要加入意义,“节奏快没有办法,他太多东西了,想表达的东西太多了,要不快就表达不完了。”
他鼓励肆意癫狂的想象力,被视为中国最具“酒神精神”的导演。电影要“high”,这也是《一步之遥》美术指导柳青接到的要求。为了让一个沙滩场景能够表现出金灿灿暖洋洋的感觉,姜文决定购买两卡车玉米,磨碎当做沙粒。
按照柳青的判断,“老姜的电影,你看以前几部片子,都会带来很强的冲击力。从形式上来说,它高度统一到一个风格上,高度统一,影响了所有人。”廖一梅则表示,很清楚自己是在帮姜文建造他的世界,没有一丝一毫的愿望强迫他接受其他风格。
快节奏的审美之下,为了填充丰富的意义,姜文需要强大的文本支撑。著名编剧朱苏进曾与《让子弹飞》团队开过“我这辈子开得最长的会”。剧本会往往一开就是好几天,这位作家回忆时笑了起来,“过去开党委会都没开那么久,开得我几乎想跳楼。”
但他认为,理解姜文的这种编剧方式其实是“要害问题”,“姜文这个人在我看来他自己心目当中,在做任何一个电影心里是有一套想法的,而这个想法在很长时间处在一种不确定状态,他要用一个苹果……但我一时还说不出这个苹果是什么滋味,它的圆周率,它的基因和成分组成对不对。那么有些导演,比如姜文这个导演就会找一帮人来,把天下所有的苹果都摘下来,一个个量,他首先就会知道哪些苹果是他不需要的。但是他需要什么呢,他一时也说不清楚,他必须是在寻找过程当中完成确定以及生长。”
从22岁出道开始姜文就走上了封神之路。他几乎没演过年轻人,第一个角色就是溥仪。作为演员的姜文,其声誉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电影的崛起息息相关。当时中国电影仍是制片厂制度,还未走向完全的市场化,第四、五代导演以艺术片在国内外电影节攻城略地。姜文参演了《春桃》、《红高粱》等一系列重要作品。“中国最优秀的男演员,没有之一。”编剧史建全说。
投身导演行列的姜文仍然没有让人失望。比姜文年长些的导演被视为“第五代”,少年时卷入“文革”动荡,接受专业训练后有强烈的求新愿望,作品的象征性、寓意性十分强烈。比姜文年轻些的一批导演是“第六代”,他们在主流话语体系和突如其来的市场环境之间求生存,往往走入地下。夹在两个代际间的姜文没有那两种群体性特征,按照朱苏进的评价,“一般情况下,导演啊编剧啊,鸡生鸡蛋,鸭生鸭蛋,鹅生鹅蛋,姜文下蛋有时候会下一个恐龙蛋。”
他独立导演的第一部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即助夏雨摘得威尼斯电影节影帝,第二部电影《鬼子来了》获得戛纳电影节评委会大奖,而《让子弹飞》的6.7亿票房证明了他在商业时代依旧可以是成功者。
失衡
“他占尽了电影界最好的资源。”贺鹏说。他是先力电影器材公司的董事长,同时也是《太阳照常升起》的投资方之一,他认为投资人与姜文合作考虑回报的较少,总是冲着姜文的才气和未来,“有些买未来期权的意思。”但贺鹏也意识到,“从我个人的这个情怀来讲,就是怕把他宠坏了,宠出一个问题来。”他说,“姜文呢,永远是这样,波浪形的,这部挣钱,下部戏不一定挣钱。”
对于姜文来说,“底线”是个关键词,他是一个对自己有要求的男人,教父。刘晓庆曾经身陷税案,姜文花了大钱请到北京最出名的律师帮她打官司,虽然他们那时己分手10年。某种程度来说,《一步之遥》的故事像是姜文的自喻,一个有底线的人的故事,一个“不好意思的英雄的故事”。只是很不幸,这次大家没能看出故事的本意,还得辛苦他自己拼命解释。”
熟悉姜文的人认为他在拍片上唯一的限制就是审查。《鬼子来了》之后,姜文被禁5年,37岁到42岁,是一个导演最黄金的年龄。《一步之遥》仍然没有躲过严苛的审查。成片只需要改动几个人名和表述,“就是画的是细声雨,改来改去看着还是细声雨。”姜文说。但突如其来的审查决定令片方措手不及,光是推迟首映礼的损失就超过千万。
拥有资本和信心支持的艺术家最终也许越过了一个平衡点。
狂欢过度成为电影争议的主要原因。戴锦华在首映当天又看了一遍《一步之遥》,她确定了自己的判断,以往成就姜文的特质,比如快节奏、荷尔蒙、饱满的情节,正逐渐走向失衡,“平衡把握不足”。
如今姜文的安全感似乎正在遭到威胁。他反复提及的评论是“看不懂”,但差评还包括“自恋”、“无意义”甚至“毛粉”。他曾无奈地对媒体解释,“我不是说大家不可以批评……理智上说,我什么都应该接受,什么都应该面对,里边稍稍有一点让我觉得不够理想的状态是,我是这样要求我自己,我不要用情绪来对待眼前的事情,但是现在碰到很多的事情是,很多人是在宣泄情绪。”
《一步之遥》上映后,姜文在媒体上一遍遍解释电影的内容,但对于票房失利、口碑滑坡以及自己昂贵的坚持,他仍无法直抒胸臆。在一次又一次的重复解释后,他对来访的媒体说,想给报道起个名字,“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近年来,姜武很少在媒体上谈起哥哥。《一步之遥》上映前,记者试图联系采访姜武,被拒绝。上映后,姜武同意了接受邮件采访,并在回复中写道,“世界上不同的物种之间有无关联都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东西。姜文只有一个,他只像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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