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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李娜
曾经有人问我:“你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吗?”
我有健康的身体可以去追逐自己的梦想,有幸福的家庭支持我;有爱我喜欢我的“娜离子”们守护我,更何况还有最真心的朋友们陪伴着我,我必须说:是的,我确实是个幸运儿。
我曾经日夜生活在焦虑之中,恐惧对手或者比赛,恐惧报纸上的粗黑标题“李娜炮轰”如何如何。上场前有时我会从更衣室一路恐惧到比赛结束。你不能让对手看出你的紧张——在实力相当的对手面前暴露紧张情绪无疑是送死。你要故作镇定,最好时刻都给对手一张漠然的扑克脸,即使心里已经紧张到不行了也不能让你的对手察觉到。
我也曾失去目标,迷茫无助,在腿伤康复期,有时我会想:李娜你到底在乎什么?我找不到在乎的东西,也找不到感兴趣的东西。我看电影《超人》时,主人公的爷爷被杀时跟他说了一句话我记忆犹新:你的能力越强,你的责任就越大。我顿时不无悲伤地联想到了自己,我没觉得自己有多强的能力,也不会肩负什么责任或必须要做什么事情,但大家把我看成“网球精神的象征”、“年轻人的偶像”什么的,这让我很困扰。
2011年对我来说是特殊的一年,在事业上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也跌入过低谷,在梦想成真的同时,又失去了奋斗的目标。在生活上却是非常糟糕的一年,在我还没有做好准备迎接战斗的时候,心理还不够成熟到可以承担的时候,事业的成就带给我生活上翻天覆地的变化,从不被大家熟知到变成津津乐道的话题,从刚开始被名誉带来的虚荣心包围到后来面临崩溃的边缘,感觉有点一夜成名或者一夜暴富的感觉。网球带来的名誉让我偏离了人生的轨迹,我要去面对很多以前从来没有面对过的事情,例如接受五花八门的采访,面对蜂拥而来的领导接见而不得不展现虚伪的假笑,有些已不在自己的能力和想像范围之内。
2011年的下半年是我最难熬的半年,对,是熬,因为那些日子已经不能用“过日子”来形容了。我觉得自己得了忧郁症,怕去人多的地方,不愿去面对自己,在走进球场的时候没有斗志,没有求胜的欲望,惟一的想法是赶快输完离开球场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每天睁开眼睛不知道应该怎么继续当天的生活、怎么面对一切。在那段时间,我甚至会埋怨自己为什么拿法网冠军,如果没有拿冠军,我的生活会不会好过些。
不过好在,自己坚强地走出来了。时间很神奇也很伟大,它可以改变很多东西。无论如何,多少年后,回忆2011年都是值得自己骄傲的一年。
我对网球这个项目的感情很矛盾,我用了15年才真正爱上它。
我觉得自己是个矛盾的综合体,AB血型、双鱼座,明明不喜欢花,觉得它的生命太短暂,可是又不得不佩服梅花在冬天里旺盛的生命力;明明知道有些人说的话是阿谀奉承虚伪的,可是自己还是照单全收;明明知道是自己的错误,可是还要找些理由来搪塞;明明心里难受得要死,可是还要假装坚强去承受……从一开始直到现在,一旦输球听到和看到最多的就是“李娜因为心理障碍而导致输球”,原来看到这样的报道会非常气愤,没有经历过我的路程凭什么来指责我?难道自己在喜欢的球场上奋斗错了?输球错了?等到心情平复下来的时候,再看到同样的报道,会感叹原来自己大学还是没有学好啊,在大学里我们学的是新闻必须实事求是,可是真正实事求是的有几个?我看到的只是又多了一个表达自己想法的记者啊。有时候想一句鼓励的话可能会让人改变,可是一句伤害的话同样也可以改变他人的生活态度。就是这些经历让我变得坚强,原来自己的承受能力远远比自己认为的要强大得多。
在我身体里好像存在两个李娜。强大的李娜总是会压住软弱的李娜,每当软弱的李娜有一点对比赛之外的想法,强大的那个就会要求她停止思考,集中注意力挥拍。束缚自己、给自己穿紧身衣的不是别人,恰恰是我自己。
大家在赛场上看到的我,好像率真自信、神经大条、大大咧咧、不计后果,比较个人化,比较勇敢地表达自己的感情。但那是在网球赛场上。场下的时候,只有姜山在我身边的时候,我才会暴露出那个欢乐质朴的自我。
曾经一个最好的朋友说我就是太过坚强了,把所有不属于自己的责任都往自己身上背,所以才会感觉自己的压力特别大。一旦找不到宣泄的方式,就会怀疑自己,所以才会过得那么不快活。我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而今我已经30岁,我不再需要借助伪装来让自己强大,我渐渐和这个世界握手言和,达成了某种协议。我能够换一个角度看待那些以前不太喜欢的人与事,并不是因为我开始变得虚伪,而是因为我的内心已经成熟到可以容纳这些不喜欢。
我可以说出心中的想法,并不断追索答案,我不必再害怕思考会延误比赛,也不需要压抑自己的感情。我在一轮轮比赛中逐渐变得快乐、自信,敢于在比赛中拼杀到最后一秒,我和朋友一起去KTV唱喜欢的萧敬腾的歌,我自由了。
我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每一天,我都明白自己比昨天又成熟了一分。我渐渐走出低谷,在斯图加特站的首项红土顶级巡回赛中,我感到自己的状态正在显著恢复。联合会杯期间,我的背部一度出现了点小问题,但最终我重返赛场,开始了在红土地上的征战,这是一条漫长曲折的路,我不过刚刚走到一半。
我要感谢那些曾经鞭策我成长的媒体们,现在他们对我的态度也缓和了许多,他们不再从我的讲话中断章取义,而是认真地倾听我在说什么。这么多年来,我们第一次开始试图达成谅解,越来越多的本土记者将重心放在了网球本身上,这是个值得骄傲的转变。曾有记者提出想去我和姜山在慕尼黑的家做节目,我们婉言谢绝了,我希望自己在慕尼黑的小基地简单纯粹,在这里,我只是一个不断向最高荣誉发动攻势的运动员。我不是冠军,也不是青年偶像,我必须放下所有包袱,轻装前进。
网球这两年在中国也取得了长足的进步,我记得2008年世界组附加赛,我们代表国家队打法国,比赛在北京举行,那天我一进球场就不禁说:“哎呀!今天球迷挺多!”场边的球迷拍掌声很整齐,我心下生疑,定睛一看,差不多七成都是法国球迷,真不像是在我们中国的主场。
如果说我还有什么心愿,那就是希望网球运动尽早在中国开花结果,我迫切地希望看到中国小将们能够脱颖而出,走向世界赛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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