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小镇,有一幢最高大最气派的楼,楼体面朝大海。楼上,有位小姐临窗坐在一把藤椅上一针一线地绣着花。海风吹来,海浪的声音、海潮的气息,一阵一阵地送来。
突然,海浪重复的声音中插进了歌声,歌声粗犷而又雄壮。小姐的手停顿下来,她猜想那唱歌的人一定有个跟嗓子一样美好的相貌。似乎那个小伙子唱不累,一直唱到太阳西斜,剩下的又是不断重复的海浪的喧哗。
一连三日,小姐听着歌声,出神了,绣花针戳了她那嫩葱一般的手指。歌声一停,仿佛腾出了一个巨大的空虚。
又一日,歌声响起,小姐便叫丫鬟去看个究竟。丫鬟回来,形容那唱歌的小伙子的模样,说是丑上加丑,相貌难看不说,还长个恶心的癞痢头。丫鬟说那个丑八怪是船夫,正摆摊出售鱼呢。
小姐自忖丫鬟是想叫她打消跟陌生男子接触的念头,何况,老员外已给“掌上明珠”定了亲事,只是男女双方未曾相见。小姐不信那么好听的歌会出自那么丑的人之口。
小姐表示自己这几日胃口不佳,想尝海鲜。她要丫鬟去唤来船夫,她当面挑选配胃口的鱼。船夫拎着鱼篓,跟随丫鬟进了楼。小姐像是碰见了烂臭的鱼,扭头上楼返回闺阁里。
丫鬟当即回掉了船夫,仅丢给他几枚铜板,算是辛苦费。根本轮不着他介绍鱼的新鲜可口。
船夫看出小姐的反应,是嫌弃他的相貌。只是那一眼,仿佛看见一朵鲜花正在绽开,只一晃,又消失。他从没见过那么娇美的容颜,睁眼闭眼,那朵花就会绽开、收拢。
那天起,小姐再没听见过歌声。歌声隐隐约约响起,再细细追究,却没了着落,反复喧嚣的是海潮的呼吸。
船夫卧床不起了,数日不吃不喝,人像一壳一壳脱掉似的瘦去。那花朵一样的容貌,时不时地浮现在他的眼前。气绝前,船夫想到年衰的寡母,就说:娘,我对不起您,我死了,您把我的心掏出来,过了七七四十九天,您把我的心放在鱼篓里,蒙上一块布,去小镇上最阔气的楼前走,这样,您就能养活自己了。
过了七七四十九天,灶膛已凉了三日,家里断了米。老太婆想起儿子的叮嘱,拎篓上街,来到那幢楼前。这时,篓子里顿时传出了歌声,老太婆一听就是儿子在歌唱。
小姐起初以为是幻听,凭窗望见一个老太婆,仿佛是老太婆那儿发出的歌声。一连数日,她发现,每当拎着鱼篓子的老太婆出现,那歌声随即响起,老太婆离开,那歌声也随着老太婆远去的身影而渐渐弱去,老太婆走出她的视线,那歌声就被海潮声替代。
老太婆远远地站在楼对面,背后是大海。来来往往的人会驻足,稀奇地看鱼篓唱歌。老太婆屋子里的灶膛又能生起火了,锅里散发出米粥的香气。
小姐日复一日地听歌,歌声塑造出一个英俊的青年,她已把那个丑陋的相貌完全忘记了。不过,镇里传言有个会唱歌的鱼篓子,增加了她的好奇。
丫鬟遵命去唤来老太婆,说是小姐要当面听鱼篓子唱歌,并有重赏。果然,鱼篓子真真切切地飞出歌声。小姐要探个究竟,老太婆阻止了她,说:不能揭,不能揭,我依靠它生活呢。
小姐的生活已离不开那歌声。难道一个堂堂汉子能缩在小小的鱼篓内?她决计买下鱼篓,这样可以时时听那歌声了。小姐出了可以足够老太婆养老送终的银子。
鱼篓子摆在闺阁里,昼夜歌声不断。终于,有一天,小姐忍不住去揭开那块布,她当场吓晕过去。丫鬟又是喊又是摇,小姐苏醒了。
鱼篓子不再出声,丫鬟怯怯地去摇晃,还是没声。篓子里那颗心已停止跳动了。小姐害怕闺阁有一个心脏,丫鬟陪着小姐,将那颗心葬在绣楼斜对面的一个小山包上。
这样,小姐再也听不到熟悉的歌声了。夜间,她失眠。失眠了,她起来,凭临窗口,望着小山包。她发现,茫茫夜色中,有一个闪亮,像是星星坠地。那闪烁的亮点,很小很小,似乎要被暗夜吞没。
过了段日子,小姐和丫鬟去了小山包,惊奇地发现埋着那颗心的坟头长出了一枝谷穗,粒粒饱满,金黄灿烂。
丫鬟折了谷穗,脱去谷衣,给小姐熬了一碗粥。那粥又香又黏,小姐吃得有滋有味。
不过一月,小姐就呕吐,而且,腹部明显隆起。父母逼问她:肚里是谁的种?小姐只是哭。
员外找了个理由,回绝了那门亲事,还额外贴了些银子安抚对方。只是,小姐的腹部一天大似一天,瞒也瞒不住。要是生了野种,岂不败坏了家庭的名声?员外狠了狠心,将小姐连同丫鬟都驱逐出了家门。
丫鬟搀扶着小姐毫无目标地流浪。一天,终于走不动了,小姐的腹部一阵紧过一阵地疼痛。太阳升起的当儿,痛了一夜的小姐产下一个男孩。
那男孩一出世,听声音,不像哭,倒像是笑,笑得很响亮。算起来,男孩出生四十九天了,突然开口说话:我叫什么?
小姐一愣一喜,说:孩子,是你让我落到这步境地呀。
丫鬟说:真该给他起个名字了,他在提醒你呢。
小姐回想食谷受孕,说:就叫鬼谷子吧。
男孩拍手,欢喜地说:这个名字好,这个名字好。
鬼谷子长得像他母亲。满周岁那天。鬼谷子说:娘,我给你们唱一支歌吧。
鬼谷子一唱,丫鬟发现小姐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只是不敢问──那是多年熟悉的歌,只不过腔调中透露出一些孩子的稚气。
鬼谷子唱罢,就扑进娘的怀抱要吃奶。她搂着鬼谷子,袒露出丰满的乳房。她想到了船夫,想到了鱼篓。大海粗粗的呼吸声又传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