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伏在桌前，弯着背，鼻梁上架着一副老花眼镜，台灯的光线照亮了他苍老的容颜。他微眯着眼，仔细查看我的考试卷子，然后沉思许久，小心提笔签下意见，短短几句话停停写写。
我无法让时间倒溯，去细数这样的情景已被我忽视多少回。
记忆里爷爷总是对签字这件事无比认真，不论是默写、试卷还是通知单，不论是三五字的签名还是寥寥几行的意见。在其他家长龙飞凤舞的字迹前，爷爷的签字成了一个异类。每个字都端端正正地摆放在纸上，一笔一划清清楚楚，那字虽算不上顶好，却也自有风骨。在我无邪的童年里，曾一度以为世上没有比这更好看的字了。
我总是无法理解爷爷为何要对这么件小事如此认真。签字也无非是“已默”、“已背”、名字再加上个日期。起先我还会在爷爷签字后再翻开看看，到后来就直接把本子一合，丢进书包，直到下次的作业才会再度打开本子。再大些，偶尔忘记要爷爷签字，自己“代劳”的事也不是没干过。
爷爷的签字似乎被我随意丢弃在回忆的角落里。我以为我会一直这么下去，或许会直到子欲养而亲不待之时，但外公的离世却给了沉沉一击，就这么撞在胸口上，哽咽的令人说不出话来。这才顿觉，生命不是没有尽头，而时间决不会永远等我。
回过头再来看爷爷写的字。折、勾都稍显圆润，竖喜欢长长地往下拖延，连续的一笔常有断墨，每笔每画都携带着沧桑的意味。这让我怀疑爷爷的字是否一直如此？当然不是的，爷爷早些年当过兵，我能想象一个身材颀长的年轻人身着军装英姿勃发的摸样，那时爷爷的字一定是昂扬向上的，笔画也定是果断锋锐、强劲有力。可这都是些揉碎在浮藻间的旧梦，带完儿子带孙女，繁琐的生活像天边山顶的一抹雪，使得乌发换银丝，他的字迹也伴随着荏苒而去的年华而垂垂老矣。
我无言地站在黑暗的阴影里望着爷爷签字的背影，目光穿越了无数的时间与空间，各种思绪纷至沓来像是要把我淹没。场景在不断变换，爷爷却依然下笔坚定而沉着，所有时间的涓流都交汇在那一霎。而在更早些的时候，爷爷会弯着腰，一手撑着桌子，另一只手臂绕过我的肩膀，大手握着我的小手，一笔一画地教我写我自己的名字。十五年，我的生命才刚刚奏响，而爷爷的生命已进入末日之章。我沉默地拿起衣架上爷爷的外套，在这个微寒的夜晚中，轻轻靠近他的背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