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都像箭一样,从她们原有的生活轨迹里射出去,射向很遥远的地方。
小时候,妈只知道两个村子:焦古营和柳树营。前者是自己家,后者是姥姥家。她只见过、只认识一座山,叫做独山。如果抬头看到云霞叆叇在山腰间,就是独山戴帽,要下雨了。
一天一天长大,她的世界也随着她的身量慢吞吞扩大:初小在孙庄上,离了有两三里;高小是在乡里的汉冢小学妈忙不迭告诉我,汉冢乡是刘秀大姑的坟茔所在地,故得此名;汉冢没有初中,她在邻近的金华乡读的;初中毕业,她得到一生中第一次大光彩:她考上了南阳一高(现名南阳一中)。
外公挑着行李,带她步行五十里地,到了南阳城里,一打听,老人全知道:书院嘛。看她的眼神里有小小的讶异与赞叹。她年纪小,不知道南阳一高曾名宛南书院,历史二百余年,她只是三分腼腆七分沾沾自喜,觉得有面子。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南阳地区有这么大,同学中还有来自新野、邓县、整平县这些地方,她都没听说过。新野也不知道吗?所谓刘秀大姑,应该是指他的长姊刘元,就是新野节义长公主。她沉思半晌:初中历史书上没提过吧。
三年光阴一瞬而过,高考填志愿的时候,老师专程叮嘱她一定要报清华,她自己挑了一所郑州的二类学校干嘛报二类?离家近呀。再随便捡了几个一类:华工(华中工学院)、成电(成都电讯学院)、武大(武汉大学)最后,华工录取了她。
外公拜托了一个沾亲带故的人,一辆敞篷运货车,把她捎到许昌,她在许昌坐火车,车的那头,是她平生不曾去过的最大城市:武汉。一切都是第一次,坐火车、出省、上大学新天新地的焕然一新。
世界有多大?如果这条求学链的任何一环断掉,我想她的答案,一定与此刻不同。今年9月,我妈的外孙女儿,我姐姐的女儿,我的侄女儿:小满,去布莱尔高中读书了。小满为什么要去美国读中学?这是她自己、她的父母、两边家族共同决议的结论。这一路,大家都走得跌跌撞撞,一方面是不断的犹豫徘徊,另一方面又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我对小满妈说茅以升,不求闻达于诸侯,但对六个孩子的要求就是:出国留学。必须的。我也说郎静山,一生淡泊名利,可为了孩子出国,求助一直求到梅兰芳。说得小满妈掉到眼泪:古往今来,父母的心情是一样的。
我也给小满打气:你看詹天佑,他十二岁就去美国读大学。还有李四光,十四岁就负岌日本。填申请表的时候,一时笔误,把年纪十四写在名字栏,这么珍贵的表格不能重填,只好以歪就歪,改了名字。你都十五了,一定没事。小满答我:李四光是谁?
为什么是布莱尔?这布莱尔其实也想知道,它发过来的学生问卷上郑重问道:是什么,让你及你的家长最终选择了布莱尔。亲,难道我会告诉你:我根本没选。SSAT(美国中学入学考试)和托福成绩出来后,我们精心筛选了8所自觉能够得上的学校,分析它们的需求,寻找每个问题的话里有话,量身打造了8份申请表。递交的当天,还是心下不稳当,又多递了5家。而布莱尔,是这13所学校里,唯一录取小满的那一所。就这样,你可以当作是误打误撞,也可以说:这,就是缘份,就是命定。
老实说,我们也一直很困惑于:其他的学校哪里没看上小满,而布莱尔看上了小满哪里。她入学后,我们可能找到了答案:她是读九年级,布莱尔却给她安排了十一级的数学课。我们才恍然想起,小满的SSAT成绩,两次数学都是满分。
总之,正如50年前她的外婆一样,小满单身上路,从武汉到上海,再飞抵新泽西纽瓦克机场。她到埠的时候正是凌晨,我不由想象她单薄的小小身影和几口大箱子,就好像,看到了50年前,我的母亲。她们都像箭一样,从她们原有的生活轨迹里射出去,射向很遥远的地方。每一个人能到达的地方,都会变成下一代开拔的地方。这是人间接力跑。
世界有多大?这是小满,将用后半生回答的问题。
一个圆有多大,取决于从圆心出发的半径有多长;世界有多辽阔,要从你上路的那一刻算起。
一代一代,生命是一个圆与另一个圆的相接与交错。而想念、不舍与满怀的希望,就是圆与圆互相剪切出的鱼形面。它到底有多大?连欧几里得也未必能算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