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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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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药房窗口外,排队取药的人接成长龙,云颐排在最后。她用手捂着嘴,使咳嗽声不致于惊动周围的人。到底是老了,她想,稍受一点风寒就要犯毛病。窗口处又退出来一个人,队伍朝前靠了靠。退出来的是个老头,面庞清疲,云颐散淡的目光在这张脸上扫了一下之后,忽然凝在上面,不动了。越看越相信自己的判断没错。

老头个儿很高,即使在许多年轻人当中,他也算得上是个的高个儿,只是背有些弯了,头发花白一丝不乱地向后梳,露出光洁智慧的脑门。老头用手背推了推眼镜,然后把中药放在长椅上,从一只花布手提袋里抽出准备好的塑料包装袋,将中药小心翼翼地装进去。装好药,老头挺直身子,轻轻舒了一口气,准备离开。

直到这时,云颐才鼓足勇气,轻声喊住他——

请问,您是冯宇轩同志吗?

老头回过头来望着云颐,一脸茫然。面前这个女人大约五十多岁,烫过的头发还像五十年代那样,用发夹服报贴贴别在两边,这是他熟悉的,可是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保持着这个发型,因此这并不能提供给他关于她的记忆。

云颐的脸红了,怯怯地说,我是云颐。五十年代后期我们一起在青海待过,忘了?

冯宇轩“嗅”了一声,脸上的表情豁然开朗。

原来是云颐。冯宇轩和面前这个已经陌生得只剩下名字的云颐握手。后来你结婚离开青海了,对不对?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你。该有三十多年了吧?冯宇轩说。

云颐说,可不!都是有孙子辈的人了嘛。看看我们老成这样了。

冯宇轩拿了药,从队伍里退出来,坐在大厅里的长椅上等云颐。他久久的从背后看着自己曾经爱过的女人。细节都想不起来了,只剩下一缕温暖的苦涩。

云颐拿好了药出来,冯宇轩站起来,两个人慢悠悠地走出医院,下楼梯时,云颐情不自禁地扶住冯宇轩,冯宇轩笑着摇摇头说,老喽,腿脚都不利索了。

两个人东一句西一句地说着话,太长时间没联系,现在说什么都显得有些突兀。在车站等车时,云颐忽然想起来,匆匆从中药袋上撕下一块纸,写下一个电话号码塞在冯宇轩手里。车来了,云颐把冯宇轩扶上车,对着关上的车门挥挥手。

车子开走了,云颐自首自语道,谁会想到呢?

冯宇轩回到家,李芬已经从幼儿园把孙子接回来,正在厨房里做晚饭。她接过丈夫手里的药问,都配齐了?冯宇轩说都配齐了。冯宇轩把药交给老伴,问陈院长打电话来没有。李芬说没有。冯宇轩魂不守舍地在屋里转两圈,转身朝外走,说,不行,我还得去找他。李芬忙追出来说,要不过一会儿再去?这会儿人家正忙晚饭。冯宇轩说这事得盯得紧点。

过了一会儿,冯宇轩才从外面回来,李芬问情况如何,冯宇轩摇摇头。晚饭已摆上了桌,小孙子手里拿筷子,眼睛盯着电视看动画片,声音开得很大。冯宇轩挨孙子身边坐下,戴上老花镜,兴致勃勃地和他一起看,脖子伸得很长,还不时问他这人那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小孙子不耐烦地说,爷爷你真是老糊涂,连好人坏人都看不出来。冯宇轩笑,说爷爷是老了。

吃饭的时候又说起房子的事。儿子小刚说要不再送一次礼去,上次的礼没收恐怕是嫌轻了,这次干脆给他送点黄货。对师院的穷教授来说,这还算得上挡不住的诱惑。冯宇轩连连摆手说别再添乱吧,上回礼送过去让人给退回来不说,大会小会的批,说再有人送礼就要在教职工大会上点名了。这个老头说得出做得出,万一真让他点了名,我这做了几十年的老脸往哪里搁?

小刚哼哼说,我就不信。冯宇轩把脸一冷,小刚继续说,反正这次我不敢指望你。冯宇轩把筷子一摔,说有本事你就不该在师院要房!小刚不再吱声了。

晚上,小刚一家三口已经在另一个屋里安静下来,李芬也上了床,冯宇轩还趴在书桌前写申请解决住房困难的书面报告。最近师院有一批房子要分配,为这件事他已经找院领导许多回,以致于陈院长从窗户里看见冯宇轩往他家的方向走,不管来谈工作还是谈房子,一律回避,他趁冯宇轩进前门之前,悄悄从后门就溜走了。刚才吃饭前去,又是这样,院长不在家。也不怪人家,师院里那么多教授,相比之下,他的居住条件并不算最差。

算了,光写报告有什么用?李芬说,师院里比你会写的人多了。暂时先这么住着吧。也许住到你孙子也在家结婚了,估计院长就动侧隐之心了。

冯宇轩叹了口气。古人云,三十而立,小刚都三十大几了,还要靠着父母生活。我年轻的时候,什么事靠过父母?

沉默了一会儿,冯宇轩忽然对李芬说,你还记得云颐吗?我今天在医院碰到她了。啊呀,要是她自己不说,我哪敢认。

李芬一下于翻身坐起来,说,是吗?

李芬的态度着实让冯宇轩很吃惊,说这么多年没联系了,云颐这个名字居然一点没让李芬打愣。好像每天都在说她似的。

你还记得她?

李芬说怎么不记得,不就是你的维纳斯么?

冯宇轩说扯那做什么?都哪辈子的事了。

李芬说,她现在过得好吗?

她爱人去世好多年了。今天她也在医院里拿中药。

你让她到咱家来玩没?

她给我留了电话。

说着,冯宇轩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片交给老伴说,这是她的电话。你没事给她打吧。他了解李芬,了解李芬对云颐的感情。虽然这么多年谁也没提过,但是他们各自的感情世界里都有一块地方为云颐留着。

你对她提起我没?

忘了。

李芬不说话了。过好一会儿,听冯宇轩没声音,李芬伸过一只手去放在丈夫胸口,冯宇轩问她做什么,李芬笑着说,看你心跳是不是正常。冯宇轩把她的手推开说,都多大年纪了,还开这种玩笑。

李芬坟快地收回手,屏声敛气,却怎么也睡不着,她拿着那张写电话号码的小纸片不住地看。云颐在她心目中一直是青春和爱情的象征,难道她也老了吗?

年轻的时候,云颐和李芬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后来因为云颐抛弃冯宇轩而和一个没文化的大干部结婚,李芬鄙视云颐的做法,新婚之夜,李芬冲进云颐新房,将她痛骂一顿,两人便断绝了来往。云颐离开青海时,李芬心中还是愤愤的,一点没有与她握手讲和的意思。云颐到了内地曾给李芬写过几封倌,李芬不回,从此,云颐便从青海的生活中消失了。李芬与冯宇轩结婚是五年后的事,为帮冯宇轩忘掉云颐,李芬用了整整五年时间。这五年时间使李芬对云颐一直怀着复杂的,心情,既仰慕又怨恨。自然,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切恩怨都变得模糊,平和,偶然想来,竟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今天乍一听说云颐又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李芬除了觉得命运不可知,便是对早巳封尘的友谊的深深眷恋。

那会儿,她多漂亮!李芬怅然说道。

五一节快到的时候,儿子小刚拿了三张节日游园票回来,被李芬好说歹说要了过去。她让冯宇轩立即给云颐打电话,约她五一节那天上午在公固门口见面,叙叙旧。冯宇轩让她自己打,李芬想了想,还是坚持让冯宇轩打,说云颐对她走以后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到那天给她一个惊喜,一下找到两个老朋友。

云颐接到冯宇轩电话之前,写字台的玻璃板下已经压着两张游园票,那是她新近认识的一位老头送来的,相约着一起出去散散步。自从丈夫去世后,她一直独居,结果抵不住儿女和同事的好心相劝,最近见了这个给她送票的老头。云颐接到冯宇轩的电话几乎不假思索就推掉了前约,答应冯宇轩,五一节在公园门口见面。

五一节早晨,云颐为穿什么衣服去公园颇费了一番思量。是这样的年龄,又这样的心情,太矛盾了。但毕竟云颐已经过了那种喜形于色的年纪,所以不管她心里怎样,当她最终站在公园门口时,从神情到外套依然是端庄得体平平淡淡的。只那件襄在外套里面的鹅黄色衬衫,才不经意地泄露了一些女人的窃喜。

云颐站在人如潮涌的公园门口,紧张地打量着所有从面前经过的高个子白发人。那个人长什么样,似乎都想不起来了。她的手心里渗出了细细的汗。

终于,她看见那个瘦高的身影向她走来。就是他,没错。她也情不自禁地向着他走过去。未说话,脸先红起来。

冯宇轩握着云颐的手,指着后面跟上来的一个穿开司米外套的老太太说,这是我爱人。

云颐礼貌地向老太太伸过手去,刚想问声好,对方先开口了。

云颐,还认识我吗?我是李芬。

云颐的手僵在半空中,全身轰地一下渗出无数细小的汗粒,把鹅黄色衬衣都浸湿了,然而她却奇迹般地保持住了脸上的笑容。

云颐偏过脸来对着冯宇轩,你怎么早不说呢?

冯宇轩有些俏皮地笑笑说,我以为李芬是我爱人,这是世人皆知的事,不需要我特意说。我忘了你几十年没和我们联系。

云颐和李芬手拉着手,李芬用另一只手覆在云颐的手上说,现在说不是一样吗?

云颐不自然地笑笑,将李芬从头到脚打量了很久。李芬的模样比她似乎更显岁月的痕迹,只是那份敦厚依然没变。

三个人站在流动的人群当中,很是显眼,一些好奇的年轻人甚至回过头来同情地对这三个表情尴尬的老头老太太多望一眼。他们哪里知道,这三个雪染双翼的老人也曾像他们一样年轻过,并且还那样认认真真地爱过。

那会儿他们三个很要好。云颐是局里出了名的大美人,歌唱得也好,李芬是她的忠实崇拜者。冯宇轩则是公认的大才子,会写诗,还会朗诵,他朗诵起诗来,很有布尔乔亚式的激情,台下一知半解的同事们就猛劲给他鼓掌。云颐的歌和冯宇轩的诗成了保留节目。遇上大小节日,局里有文艺演出,若没有他们两人上场,人们就会认为领导对演出不够重视。

云颐和冯宇轩的相爱是再自然不过的事。甚至连小心眼的人都没有理由嫉妒两人的恋情。可偏偏云颐最后没有嫁给冯宇轩,原因很简单,她不喜欢他的诗情画意。特别是在冯宇轩用诗一样的语言对她表达自己的感情的时候,云颐会忍不住突然地笑起来。她觉得冯宇轩把自己从地面上拔起来,一起带向了天空,而那样使她感到很不踏实。

这一笑往往使冯宇轩浑身的热血一下子变得冰冷,他奇怪,生得如此花容月貌的女子,怎么会不喜欢诗?怎么会身上一点浪漫气息也没有?

两人的关系持续了一段时间,最终还是不欢而散。后来云颐选择了局里一位刚休掉乡下妻子的资深干部。在那个年代,人们还没有沾染上势利的坏习气,云颐的婚姻在当时人们眼里就成了一桩丑闻,因为云颐太完美,而那个干部又太叫人看不入眼。因此,人们除了认为云颐想做官太太,再也想不出别的理由。而云颐却有苦说不出。对她来说,冯宇轩的才华横溢比资深干部的愚蠢更难以让她接受。对后者,她的感觉只是麻木,而对前者,她却是情不自禁地嘲笑。女人可以与自己痛恨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却不能同自己轻篾的男人同床共眠。这是女人的悲剧,她们只屈服于强者。

但是,这种屈服的代价是昂贵的。几十年婚后生活里,云颐一直在由她丈夫古怪保守的习性构筑起来的厚茧中苦苦挣扎,就连结婚时她想在发辫上扎上一对红绸,都被丈夫斥为不健康的资产阶级情调。生活需要扎扎实实沉下去的勇气,也不能缺少飘飘然然飞起来的感觉,尤其对女人。可那时云颐不懂,那时她只想嘲笑冯宇轩的浪漫情调,却没想到这几十年里,她一直寻寻觅觅的,恰恰是当年信手丢弃的那种飞扬的感觉。

身边这个人,就是曾经用诗赞美过我的那个人吗?云颐的余光轻轻抚摸着冯宇轩那云母石般的花白头发,一阵心酸。更让她意外的是,他和李芬结婚了。

李芬亲热地过来挽住云颐的胳膊,冯宇轩走在云颐身边,他们还像过去一样宠着云颐,而云颐却一时找不到谈话的出发点,东一句西一句,语无伦次。

远处传来锣鼓的喧闹声,他们寻声走去,一群少先队员脸上涂着红胭脂在义务为游人表演节目。旁边一个杂耍团在舞刀弄枪,神情同样认真专注。三人退出来,沿湖堤慢慢走着。

一阵温湿的风从水上吹来,云颐用手按于随风飘起的头发笑着说,好多年没有像这样逛公园了。这一辈子简直说不清在忙些什么。

李芬说,我们也是。有时候想出来转转吧,他又不肯动。

云颐又一次惊讶,怎么会?

冯宇轩背着手望着前方温和地说,有什么好转嘛,到处都是人。

冯宇轩的头发有一些乱,李芬把臂腕上的中山装外套递给丈夫,冯宇轩推了一下还是接过去,穿在身上。云颐看冯宇轩身上洗得泛白的灰色中山装,轻轻说,还是那身打扮嘛。李芬说,可不是!穿坏一件再买一件,还是中山装,总也穿不够。冯宇轩在一边不好意思,说老议论我做什么?你们这些老太太。三个人一齐笑起来,云颐的眼眶有些湿润。她把脸转过去对着湖面。

婚后不久,云颐随夫离开青海。临行前,冯宇轩来看她。在云颐记忆中,他穿的就是这样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那也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一次没有浪漫情调的相处。

房间里没有别人,云颐的丈夫已经先行去打前站。云颐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她觉得对不起冯宇轩,可又什么都不敢说,说了怕冯宇轩会控制不住,一把抓住她的手,眼泪汪汪地问她为什么背叛他。真的,冯宇轩是会这样做的。

可实际上那天冯宇轩并没有多看她一眼,他脱了外套,单穿一件雪白的背心,帮她扎包裹,钉箱子,还和她说笑话,把她逗笑了。最后忙得一身灰土,脸上也画了几道黑印,云颐看着又扑哧笑起来,冯宇轩也跟着笑,模样很怪。云颐要拿毛巾给他擦汗,冯宇轩连连摆手说不用,说完把脱下来的外套搭在肩上走了。这时云颐才确定冯宇轩穿的是中山装。而在此之前,云颐一直觉得冯宇轩穿的是长衫。她甚至和李芬打过赌,结果自然是输。可之后她还是觉得,冯宇轩身上穿的应该是长衫。他身上不可能是别的式样衣服,她固执地认为。直到今天,她才相信,冯宇轩平常穿的确实是中山装。

那天,冯宇轩走出好远,忽然又转回来,从衣服兜里掏出一只红红的笔记本放在她面前说,想不出送你什么最合适,就这吧。

冯宇轩走后,云颐脸红心跳地翻开笔记本,她断定他在笔记本的扉页上写了一些字,而这些字是不能给别人看的。她逐一翻开笔记本,发现除了毛主席语录,什么也没有。这一发现使她如释重负,同时又有些意外,意外之余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语录全是冯宇轩用小楷毛笔恭恭正正抄写的,云颐一条一条地看过去,在最底下一个本子空白纸页当中,一张小纸片飘然落下。云颐拣起来,上写——

为自己构筑心坟

把爱埋在里面

你转来时

坟上已是古木参天。

末尾一行小字:“看后即毁”。云颐的泪水涌出来。

她按照冯宇轩的要求,点根火柴把那张纸片烧了。笔记本却一直被云颐保留着,先是小心翼翼地收藏,藏得久了,这些东西便在记忆中沉淀下去,忘掉了。直到丈夫过逝,云颐清理东西,笔记本才得以重见天日。信手翻翻,恍若隔世。纸边已经起毛了,发黄了,那些工工整整抄录下来的语录也带了一股古旧的气息。云颐自己也好笑,是有孙子辈的人了,留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她一边这样想着,又一股脑儿把它们塞进了书橱最里层。

云颐做梦也没有想到,她和冯宇轩真的还有再见面的一天。

宇轩现在还写诗么?云颐问。

冯宇轩朗朗地笑笑,未置一词。

李芬接过去说,早不写了,打从你走后,他就再也不写诗,也不上台朗诵了。冯宇轩好脾气地摆摆手说,话也不是那样说的吗,写诗那是年轻人的事,一个老头子整天风花雪月的,不让人笑话。

冯宇轩又讲起师院里的事情,和李芬你一句我一句,桩桩和房子有关。云颐一直静静地听,不接话,冯宇轩两口子便不好再说。

这个陈泓,简直是个猾头!冯宇轩最后说。

你说陈泓吗?云颐问。

陈泓。怎么,你认识他?

云颐摇摇头。三人下了湖堤,云颐深深吸了口气说,好香。李芬也跟着说一句,是香。云颐穿过一片草地,走到一棵矮矮的杨树跟前,李芬和从前一样,毫不犹豫地跟了过去。冯宇轩站在游人踩出来的一条小径上等她们。等了一会儿,终于背着手慢悠悠地朝前走了。

云颐摘下一串杨花放在手上,李芬凑过去说,咦,你看,花大姐。

杨花上一只红翅黑点的昆虫在焦虑地爬着,不知它要爬向哪里。

李芬说,云颐你还记得不?有一回我们去植树,你捉了一只花大姐放进宇轩衣领里,吓得他当众乱蹦乱跳,哇哇大叫的。宇轩呀就怕小虫子。

还怕当众出丑,云颐说。

可不!李芬说,让弛当众出丑比让他死还难受。后来他对我说过,这是他唯一恼你的一件事。好多年,他见了花大姐还浑身不自在。

云颐抬头看看早已走出老远的冯宇轩的背影说,不记得了。

花大姐终于发现在花丛中找不到归途,忽地,飞了。云颐百无聊赖地把玩着手里的杨花,冯宇轩已经走出草地,站在一条回廊下等她们。是那种好脾气的男人等太太的马虎表情。手插着腰,两眼漫无目标到处看。

年轻的时候,宇轩给你头上戴过花么?

戴过,李芬说,那时候他可讲究这些了。

现在呢?

现在?李芬朝冯宇轩背影一努嘴说,诺,就这样。有回我说他是枯藤老树昏鸦,他还不承认。云颐你看像不像?

云颐笑。

他们在一个浓绿欲滴的荷塘边找到一张空椅子,还是云颐在当中,夫妻二人陪坐两边。

没想到公园不大,转半圈下来还真累。冯宇轩说。

到底岁月不饶人呐,李芬说。

然后三人如看电影般,目光齐唰唰地对着面前那一池荷叶。五月的风在闪着珠光的荷叶丛中嬉戏,层层清香向四周漫溢开来。一时都没话。脸上的潮红退了,发根里的汗渍也干了,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各自的家。这会儿要是在家该多好,有一张床,朝上一躺,腰腿就不会像这样咯咯作响了。

公园的石子路上开始有装着盒饭的手推车走过的时候,他们开始起身向公园大门走去。李芬和云颐手挽着手,头靠在一起亲切交谈着。冯宇轩心不在焉地走在前面,不一会儿就和她们拉开了一大截子。

在回家的路上,李芬对丈夫说,知道么,人家给云颐介绍的对象,就是你们院的陈院长。冯宇轩听了大吃一惊,怪老伴怎么不早说。李芬说怎么早?云颐也是刚告诉她的。冯宇轩失魂落魄地愣了半响,笑笑说真没想到。李芬说应该想到,人家云颐才五十多岁,丈夫去世多年,就不兴再找一个?

快进家门的时候,冯宇轩忽然问老伴,自己刚才有没有说什么过头的话,要是传到陈院长那里去就不太好了。

嗨!李芬说,看你在想些什么!真是老糊涂,云颐是那种人吗?

冯宇轩拍拍脑门说,真是有些老糊涂了,不然怎么退休了呢。我真是担心这次的房子。最后一次机会,不能再出一点点差错。就现在这样,还不定要到要不到呢。眼看分房方案就要下来了。

李芬用钥匙捅开门锁,推了一下,却推不开。儿子小刚在里面连忙应着把门后面堵的东西用脚踢开,门开成一条缝,露出他的半张脸,对父母说,你们侧着点进吧。

这是冯家多年来保持的习惯,每年开春以后都要把家里翻个底朝天,该扔的扔,该卖的卖,这样新添置进来的东西才有地方搁,否则就只好拆床了。

老两口刚进门,小刚就拿腔拿调地大声嚷道——

啊!你那如花的容颜,

即使在梦里,

也散发着紫罗兰般的芬芳……

冯宇轩瞥儿子一眼,不满道,什么神经病!小刚不解释,指着门后一只落满灰尘的旧皮箱说,这东西还要吗?冯宇轩眯缝起近视眼对积满灰尘的皮箱看了一会儿说,里面装的是什么?

小刚把箱盖掀开,笑嘻嘻地说,对不起,没经过爸妈同意,我看了里面的东西。

箱子里整齐地探着大半箱旧剪报,有些是冯宇轩发表的诗作,有些是当时觉得很重要的时事报道、社论。小刚拿起,草草地翻过去说,真有意思,怪不得老觉得爸妈和我们现在人不一样,原来你们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剪报下面有几只旧笔记本,冯宇轩拿起来翻翻,上面全是他几十年前写的诗。儿子刚才嚷嚷的是其中几句。那时候冯宇轩正水深火热地爱着云颐,却苦于找不到云颐乐于接受的表达方式,就在本子上写了不少诗。没想到几十年后,它还能重见天日。

冯宇轩回头对老伴说,怎么这些东西没处理掉?

李芬已进厨房去,应声道,谁敢扔你这些,万一哪天心血来潮又要看,我到哪里去找?

冯宇轩红着脸说,这些年我提过么?我和你结婚那天起就把一切都交给你了,结果你还给我留一手。

谁对你留一手来着,当时只是觉得那些诗写得挺好,丢掉怪可惜。不过那也难说。就像今天,谁又想到我们和云颐又碰到一起去了?

李芬的话使冯宇轩心头一动,笔记本在手里掂量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把它扔回书箱里,拍拍手上的灰,进了卧室。

小刚悄悄溜进厨房问母亲云颐是谁,李芬难得幽默地说,就是那位“如花的容颜”嘛。小刚表现出极大的好奇,说,难道你们今天就是去和她约会?几十年没见面了,今天忽然情朋爱友又碰在一起,这多有意思!要是今天我也在场就好了。李芬说还有更有意思的呢,最近人家给她介绍一个后老伴,就是师院的陈院长。

小刚脸上的好奇没有了,眼珠转了转,回身去小心翼翼地将几只笔记本全拣起来,用布擦净,收进自己的小屋。

晚上,小刚和妻子关起门来嘀咕好一阵子后,双双跑出来对冯宇轩说,想请云颐来家里吃饭,并且要快,就在这两天,再迟就不管用了。

冯宇轩望着儿子和儿媳郑重其事的样子,很是茫然。论说请云颐应该是他们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两个小辈来替他们着急了?

李芬笑着说,小刚是想看看云颐长得什么样。冯宇轩一听这话,对两个年轻人挥挥手说,以后再说。

小刚急了,他现在从早到晚脑子全在房子的事情上打转,哪有心思去欣赏一个迟暮美人?可是老两口就是不明白!小刚急煎煎地比划着两手说,云颐是陈院长的对象,而这次分房子的生杀大权又在陈院长手里握着,请云颐吃饭,笼络好她的感情,这是一条最奏效的捷径,懂了吧?

小刚一说完,冯宇轩霍地站起来,他用干瘦的手指着儿子,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没想到,儿子居然在打云颐的主意。虽然往事化为尘埃,冯宇轩心里早巳没有当年那份情感,但是,儿于的想法还是深深地刺痛了他。李芬也很不以为然,说云颐这会儿并没有决定和陈院长结婚,她还在犹豫,怎么好让她去卖这份人情?

爸!小刚几乎要哭出来。

冯宇轩颓然地坐下,儿子心里的苦也是他心里的苦,能说儿子的要求过份吗?可是要让云颐去做这说客,冯宇轩还是感到锥心地痛。他老了,可还不算太迟钝,今天云颐的一举一动都留在他眼里,虽然他反应依然是木木然地只顾自己朝前走,可人心是肉做的,不可能不有所触动,这种触动决不同于年轻人的沾沾自喜,仅仅是些许安慰,很平和,仅此而已。

怎么,就连这点也要赶尽杀绝么?

儿媳的眼里已噙满泪水,小声说,爸妈,就帮我们这一回吧。我们俩的单位十年八年之内都不能分房子,眼看毛弟这么大了,还和我们挤一块儿,爸,妈,算我求您们了。说完捂着脸跑回小屋去,呜呜地哭起来。

冯宇轩还在犹豫是不是请云颐来吃这顿别有用心的饭,没想到云颐自己来了。提了一兜水果往桌上一放,冯家顿时大乱,冯宇轩和妻子忙着给云颐递茶倒水,紧张之余又多一分不自在,手脚显得更不灵活了。小刚吩咐妻子去准备便饭,自己则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本写满情诗的笔记本放在父母房间的床头柜上,然后绕出来,坐在云颐身边和她寒喧。云颐一见小刚便喜不自禁,拉着他的手左看右看,一迭连声地说像。小刚趁机让云颐去看看他们的房子,很自然地说到师院分房子的事。云颐默然,跟着小刚在居室里绕了一圈,之后站在冯宇轩的卧室里聊了好一会儿,直到云颐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那只与时代气息格格不入的笔记本上。

哟,这样的本子现在可不多见,云颐说。小刚笑了,说阿姨真有眼光,这是他父亲年轻时候用过的,里面写了好多诗,一直收藏了这么多年。五一节父亲从公园回来后就突然说要找这东西,这不,昨天才找出来。阿姨你看,里面还有你的名字呢。云颐双颊泛红,把本子接过去,小刚在一旁轻声说,要不是母亲心细,这些本子早扔了。

冯宇轩觉得儿子做得太过份,在后面冲他瞪眼睛,小刚只当没看见,浑身上下的神经绷得紧紧的,大有要背水一战的架式,让李芬在一旁看了也觉得脸红。可是此刻她一点也不想拖儿子的后腿。儿子已经是大人了,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把丈夫叫到一边,小声说既然事情已经这样,就随他去折腾,你只当不知道,否则场面可能会更糟。冯宇轩摇头叹息。

吃饭的时候,云颐多喝了些酒,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倒了一些婚后的苦水,最后被小刚小两口护送回家时已经醉得不醒人事。

云颐酒醒后,一直恹恹的,浑身没劲,又说不出哪不舒服。天上下着津津细雨,云颐安安静静地坐在窗前,尽管此刻外面正是浓绿的夏季,可映在她眼里依然是苍茫一片。陈院长打电话过来,说最近一直没有她的电话,也不见她人,不太放心,问她近来身体可好,要不要他过来看看。云颐犹豫片刻,终于说请他过来坐坐。

小刚自从利用过父亲的那本诗钞后,心里总觉得有些对不住云颐。他把诗钞翻来覆去读过许多遍后,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补救办法。他让父亲把这本诗钞拿去出一本诗集,然后送一本给云颐,扉页上写两句画龙点睛的话。冯宇轩没等儿子把话说完,劈手夺过笔记本,粗声说,你怎么这么俗气!

冯宇轩进卧室去,把笔记本锁进自己的床头柜里。

分房方案公布出来,冯宇轩圆满地解决了住房问题。儿子搬到新家后,曾打电话约云颐去做客,云颐推辞了,说最近她也正收拾房间,很忙。

实际上她确实是在收拾房间。她和陈院长的事已经定下来,因云颐的孩子们都住在外地,家里只她一个人,而陈院长家里还有女儿一家,所以他们决定把新家安在云颐这里。她在听小刚电话的时候,手里正抓着一把扫帚,头上扎块手帕,身上脸上到处是尘土,地上堆着一堆准备清除的陈年信件和读书笔记之类的字纸,其中有一本空白的笔记本,只在扉页上端端正正地用毛笔抄着毛主席语录。陈院长身穿不合体的工作服,身材臃肿地蹲在地上,擦亮一根火柴丢进纸堆里,火苗温温雅雅地升腾起来。

云颐饶有兴致地和小刚聊了一会儿他的新房子,余光里,陈院长正把厚厚的笔记本扯成单片,一张一张地丢进火里。小刚的快乐从电话里传过来,她也感到一丝丝的喜悦。

冯宇轩是从同事那里知道云颐和陈院长结婚的消息的。虽说并未太出他的意料,可还是使他半天没回过神来。消息是儿子小刚搬出去半年以后,师院的同事来家里闲聊时无意中告诉他们的。在这之前,云颐和他们这边时有来往,两下里都下意识地回避这件事,谁想到,这么快就结婚了。

儿子搬出去后,家里顿时冷清许多。星期天,老伴出去买菜,准备孩子们下午回家来。家里只剩冯宇轩一个人。他把门仔细关好,从床头柜里拿出那只笔记本,慢慢地将那些写满诗歌的扉页从装订线上扯下来,丢在地上,“噗”地摁下打火机,把火苗凑上去。

纸张在火苗中蜷曲、萎缩,最后停止了燃烧。冯宇轩怔怔地用手去拨那堆沉寂的东西,一串火苗忽地窜起老高,冯宇轩下意识地收回手,感到一阵灼痛。

细碎的火星最终也全部熄灭了,黑森森的灰烬像一颗苍老的心。

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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