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空壳

当我第一次踏入上海这个城市的时候，最刺激的感觉就是这里的女孩都好像一座冰山。这让我非常紧张。我还是喜欢有着红扑扑的脸蛋儿，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姑娘，那才让我有踏实心安的感觉。所以，金兰的出现，马上让我找到了一种归属感。

※１※

那时我和金兰同在一家电子工厂上班，我是电瓶车司机，她是仓库保洁员。每次我送货都能看见她。她总是很腼腆地对我笑笑，假如有空和她说几句话，我一天都会很高兴。我喜欢金兰淳朴的微笑和神情，总让我有一种踏实的感觉。更熟悉一些之后，我下定决心，假如娶媳妇儿，一定要金兰这样的。

一个周末，我照常送货进库，忽然在储物区闻到一股焦糊的味道。顺着味道，我看见一根水泥柱上的声控开关面板已经变形了，里面还传出啪啪的打火声。电火花的温度融化了塑料开关，再过几分钟肯定会燃烧起来，而旁边就是堆放易燃液体的区域。我吓了一身冷汗，却没有声张，而是马上把金兰叫了来，让她赶快去找仓库主管报告这个险情。金兰明白了我的意思，飞快地去了，我却偷偷离开了仓库。晚上下班后，金兰进来找到我，说要请我吃饭，然后告诉我一个好消息：因为她及时发现了消防隐患，杜绝了一场恶性事故的发生，厂方破例把她从保洁员提升为仓库巡检员．这意味着她有更高的薪水和轻松的工作，和那些白领女孩一样，有宽敞的办公室，而且不用没完没了地加班。看着金兰幸福的样子，我很为自己的感觉骄傲——为心爱的女孩创造美好的生活，不正是一种幸福吗？

在那之后没多久，我和金兰就恋爱了。我们在外面租了间房子住下来，可我却越来越忙，几乎每天都要加班。怕金兰一个人寂寞，我就劝她有时间多出去转转。来上海一年多了，她连南京路都没去过。渐渐地，我发现了金兰的改变，她越来越洋气，越来越不像从前做保洁员的样子。有时候和老乡朋友聚会，他们都会不无羡慕地说，我的灵机一动改变了金兰的生活，也让自己有了一个越来越漂亮的女友。那是我第一次担心，金兰是否会因此改变对我的感情呢？可很快我就发现自己多虑了。每当金兰在我怀抱的时候，眼神里依然清彻透明的淳朴味道，让我依然有安心踏实的感觉。

※2※

日子一天天过下去，我开始习惯了没黑没白的工作，金兰也同样习惯了轻松的新生活，开始把更多精力放在穿衣打扮上。一个周日的早上，我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金兰却不在。我饭也不想吃，一直睡到中午。金兰回家了，我却几乎认不出她：一身标准的白领洋装，一头淡黄色的卷发。看着我发呆的样子，金兰得意地说：“昨天仓储部加薪，我是其中一个。将近一千元呢！为了庆祝，我买了新衣服，做了头发。漂亮吧？”

金兰打扮得确实很漂亮，可我却喜欢不起来，因为这些根本不适合她。金兰是标准的娃娃脸，小小的嘴巴，圆圆的鼻子，怎么看都是副可爱的样子，却被洋装和卷发搞得有些不伦不类。我告诉她还是随意的装扮才漂亮，金兰有些扫兴：“人家都是这样打扮的，为什么我就不好看？”我实在没力气抬杠，心里却有些不舒服。我希望金兰快乐开心，可不喜欢她这样的改变。我不喜欢这样的铺张，多存些钱才是我的目的。金兰却毫不在意：“我的工资越来越高，咱们没必要那么艰苦。”

金兰的话让我很难接受，我们背井离乡出来打工，并不是为了享受，也不是为了和那些真正的白领一样。金兰勉强同意了我的说法，可从她的神情里我感觉到了一丝陌生，一种让我不安的陌生。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我去仓库送货的时候，注意到金兰不知哪里有些不同。半天才发现她的双眼皮深了很多，眼睫毛也变长了，好像两小把扇子。她告诉我，女伴们都说她应该割一对欧式的双眼皮，才配她高挑健康的身材。可我怎么看她的双眼皮都不好看，于是告诉她别胡闹了，小心感染。金兰很内行地告诉我，这些手术根本都是小儿科，她去的那家美容院，还能做人造美女的全套手术呢。我吓了一跳，心想我们真该谈一谈了，否则这样下去，我可能连睡在身边的人是谁都认不出来了。

可我实在太忙，难得有点空，金兰不是说女同事又发现了什么好衣服，就是某某美容院又推出了什么新的美容方法。我告诉她，别再在自己脸上下功夫了，因为我不喜欢她这样“花枝招展”。金兰不屑地告诉我，美丽是有共性的。我那种老土的审美观，根本不适合潮流，不适合上海，当然，也不适合她。

我一时语结，金兰真的变了。我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那个曾经因为我的注视都会脸红的女孩，不只是穿衣打扮，连看人的眼神、说话的口气都变了，变得和那些对我不屑一顾的冰山美女们一个样了。这让我很难受，我只是个打工仔，我只是需要一个真实亲近的女友，金兰却让我感觉越来越远。

※3※

这些变化让我恐惧，我必须多一些时间和金兰在一起。我爱她，不想失去她，失去那个脸蛋儿红红、眼神清彻的可爱女孩。

可我们的生活再也难回到从前的样子了。我没想过，不到一年的时间，我和金兰的差距会变得这样大。我不知道外面流行吃什么，穿什么，玩什么，甚至不知道金兰的头发不是烫糊了，而是“挑染”。这让她很得意，告诉我：“你现在什么都别操心了，就等着我摇身一变吧，嘻嘻，包管让你目瞪口呆。”

我问她是不是又要折腾自己的脸蛋儿，我们这点薪水根本不够这样奢侈。金兰告诉我，那个美容院的老板娘看上了自己，要免费为她美容。作为回报，金兰要免费为美容院做广告宣传。我吓呆了，以为美容院会把金兰当成一头猪来开刀，于是拼命反对。万般无奈，金兰带我参观了美容院，指着一张电脑作出的照片说，自己以后很可能就是这样。

我看着那张美丽的虚拟脸蛋儿发了半天呆，漂亮的老板娘对我说：“小伙子，这是你女朋友的运气好。不然这一套手术要十几万呢。”听了这话，我更不敢答应了，金兰生气地把我拽了出来：“告诉你，这是我人生最重要的转折点，绝对不允许有人破坏。”

我说我害怕是因为爱你，在乎你。我觉得你现在够漂亮了，有什么必要为了免费的手术冒这个险呢？金兰软下来，温柔地对我说道：“亲爱的，我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乡下女孩了，也不想一辈子做那个巡检员。这次的手术可以彻底改变我的人生，就像你当初把那个机会让给我一样，我们有什么理由拒绝更好的改变呢？”

我终于生了气，独自离开了这里。金兰并没有阻拦我，而是和美容院老板娘热烈地讨论着什么。回头看看她，依稀还有从前的影子，我心里很疼，好像被猫抓着。不是因为我们之间的距离，而是我不再是金兰的一切了。

※4※

我开始说服自己接受这一切，不管怎么说，金兰对我还是很好的。我把所有工资都给了她，假如她真的能更美丽，我的阻拦只能让自己像个小男人。

很快，金兰的美容计划开始实施了。她的鼻梁、眉毛、嘴唇、脸庞一点点地改变着。我很快屈服在人们的舆论之下，因为所有人都说她确实越来越漂亮，去掉了土气，变得越来越像个大都市女孩。终于，所有手术完成后，金兰焕然一新地出现在我面前，同时告诉我一个惊人的消息：她正式向厂方提出了辞职。那家美容院已经聘请她做了形象代言人。不但工资高了很多，而且完全不用在打工仔中混了。这可是连上海女孩都梦想的好事。

※5※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怒火，怒不可遏地告诉金兰，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假如她从不考虑我的感受，我没理由为她受这样多的委屈。金兰有些惊讶我的态度，眼泪汪汪地哀求我别离开她。我试图从她的眼睛里找出从前熟悉的感觉：“你渴望变得美丽，究竟为了什么呢？好工作？挣更多的钱还是崭新的生活？”

金兰不知道如何回答，低头摆弄着绚丽多彩的指甲。我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告诉她：“我们最好暂时分开一段时间，等到你认为不要再变化的时候，再来找我。”

金兰哭着不肯答应，说她依然爱我，没有我，就不会有她现在的生活。这话让我的心很疼，可我实在没勇气继续呆下去，带着简单的行李离开了金兰。我们约定三个月后再见面，假如彼此还相爱，就还在一起。

漫长的三个月让我受尽煎熬，每天睡梦中都是金兰的影子，从前的、现在的交织在一起。我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只要她还是金兰，美丑我根本不在乎。

三个月后的一个黄昏，我买了玫瑰花悄悄来到那家美容院，没等走过去，一辆轿车开过来停下，一个完全不同于我的年轻男人下了车。此时金兰恰好出现在门口，实际上我只是猜测那是她，因为仔细看上去，她的脸庞没有一点是我熟悉的。

金兰轻轻地和那个年轻男人拥抱了一下，然后坐进汽车，同时看到了路边的我。我连忙退后，用玫瑰挡住脸，从带刺的玫瑰枝条间，我看到金兰眼中是一片陌生的神情。

汽车扬长而去，我随手把玫瑰扔在马路上，过往的车轮很快把充满水气的花朵碾碎了。我终于清醒了，金兰对美丽外表的追求，根本是我们爱情的一场灾难。她不只是一个成功的“人造美女”，因为她的内心也被“人造”了。我对她的爱，我们曾经的所有感情，都像她身上那些缺陷一样，被医生的手术一点点改变、丢弃，最后只剩下一副美丽却空空如也的躯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