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的8月已然有了秋的况味。上海神州女校的回廊上,紫薇花如云如霞。正是上课时间,行人不多,回廊里,一个青年男子,行色匆匆,一阵风过,紫薇花如雨般飘落,他的发上、肩上、衣襟上,缀满粉色的雨点。紫薇是他最喜爱的花。他不知不觉慢了下来,伸手将一枝旁逸的花枝轻轻搭回花架,他深深地吸一口气,似深嗅花香,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按捺狂跳的心。近乡情怯,就要见到阔别8年的恋人,他的激动难以自抑,面对这片云蒸霞蔚,一时间心中诗意葱茏,望向花枝外宝石般剔透的远天,一声深情喟叹:“默君!”身边经过的女子,听到这一声呼唤,走回几步,迟疑地问:“元冲,是你吗?”
这男子,正是邵元冲,特意从广州来探望朝思暮想的恋人,时任上海神州女校校长的张默君。8年久别,音尘断绝。此刻执手相看,泪眼婆娑,万种悲欢,不知从何说起。良久,邵元冲才将惜日相思,一一倾诉,却时常断续哽咽,说到悲伤处,泪随声下。张默君亦眼眶微莹。同声一哭。两人在菁菁校园里,时坐时走,一谈就是两个多小时,牵着的手,须臾不曾松开。
13年前,民国肇造,也是在上海,邵元冲邂逅了同盟会女杰张默君。张默君少年锋芒,策动苏州起义,组建女子北伐队,被孙中山称为“年轻有为的女青年”。张默君身姿绰约,风采照人,爱慕她的人不少,却没人有勇气走到她身边。那时,邵元冲是国民党上海交通部评议员,对上级兼前辈的张默君,一见倾心。初生牛犊不怕虎,邵元冲年轻气盛,血气方刚,这一腔汹涌的爱,时时灼痛他的心,“有爱就要说出来”,他不管不顾地写起情书。一天一封。邵元冲年少美才,生花妙笔,是当年浙江高等学堂赫赫有名的才子。邵元冲不知,那时的张默君正为情所伤,心爱的人另觅新欢,性格刚烈的她愤然发誓终身不嫁。邵元冲一封封热情洋溢、文采斐然的情书,张默君不以为意。这个小她7岁的部下,那激昂澎湃摧枯拉朽的爱情狂潮,并没能冲破她沉寂的情感樊篱。为打消邵元冲的念想,她提出了三个缺一不可的条件:文掌官印、武为将军、留学毕业!
这三个条件对一般男人而言,绝对是不可逾越的鸿沟,难以攀越的峰巅。好在,邵元冲不是普通人。他戏称这是“三座大山”。有目标,就有希望,即便是这样有些刁难意味的“三座大山”。为爱向前冲,他视“三座大山”为人生动力,不畏险阻,只追芳心。1916年,邵元冲离开上海,投笔从戎。临行前的晚上,邵元冲把张默君约到豫园。月色皎洁,四周阒寂,花香似浪,他深情款款地说:“默君!你等我!我一定会达成你的三个条件的。你放心,在完成你的条件前,我不会再给你写信了。”也许是认为邵元冲只是年轻气盛,也许是他的率真执著触动了她心底里某一根神经,张默君脱口道:“只要三者齐备,我一定嫁你!”
邵元冲果然不负所望,到广州后,他参加了讨伐袁世凯的护国运动,不久被委任中华革命军山东戒备司令重职,后又担任孙中山大元帅府机要秘书并代行秘书长事。短短三年,邵元冲完成了张默君的两个条件。
邵元冲决定去攀越“第三座大山”——去国外留学。他先后就读美国威斯康星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学成后,又奉命赴苏联和德国留学考察,一晃就是8年。留学期间,亲朋好友不断地给他介绍对象,也有热情奔放的异国女子主动走近他,但都被他婉拒了。分别的8年时间里,邵元冲尽管相思成灾,爱意绵绵,但他坚守承诺,只将眷念之情写在日记里,从没有给张默君寄过片言只语。
张默君是骄傲矜持的,她也从没主动给邵元冲写信,他的种种消息不断传入她的耳膜。她虽不动声色,暗地里,心底里那块坚冰,却开始融化。邵元冲去了国外读书,从此,海天哀思两茫茫,断雁零鸿各一方。想起他的时候,她的心,变得甜蜜而酸楚。爱情的幼苗,在绵长的岁月催化下,开枝散叶,她重读他早年写给她的信,在字里行间,感受他款款爱意,灼灼真情,她后悔当初的鲁莽和决绝,如果一切重来……恋爱中的人,总是敏感冲动,患得患失。在一次聚会上,她远远地听到有人议论。说邵元冲在美国和一华侨女子谈恋爱。张默君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痛恨交加中,回家后她将邵元冲早年写给她的千余封书信,付之一炬。她宣称,此生抱定独身主义。
邵元冲终于回国了,孙中山颇为赏识,亲自提名他为国民党候补中央委员。“八载明珠凄夜月,石烂海枯盟约在。”邵元冲回国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写信给心上人张默君。突然收到邵元冲的信,看到他飞扬潇洒的字迹,张默君浑身不可自抑地战栗,原以为已静如古井,再唱不出爱的歌声的心湖,又掀起一阵阵狂澜。那夜,在灯下,她思如泉涌,一口气写下六首七绝,代回书。她在序中说:“自丙辰别翼如八载,彼此音尘断绝。昨忽得自美归后一书,腰以近制,极道离怀别苦,感而有作,时甲于秋盂也。其中一首:放眼苍茫万劫余,八年一得故人书。天荒地老伤心语,忍死须臾傥为予。”邵元冲收悉后,大喜过望,当即步其韵,和了六首诗。其中一首他是这样写的:“危涕重携话劫余,梦魂时篆掌中书。披衷朗月精贞见,万里来归傥起予。”从此,两人开始诗歌相答、互诉衷情。
时局动荡,他们虽相隔不远,广州到上海不过十数小时的车程,却没有机会见面。这次邵元冲特意拨冗从广州来沪,并没事先告诉张默君,他要给她一个惊喜。短暂相聚,他们当即决定就在上海举行婚礼。13年的爱情长跑终于撞线。此时,他34岁,张默君已四十又一。
婚后,他们幸福温馨,感情笃挚,堪称“金闺良友”。他们都写得一笔好字,他们也一同去书肆淘书,购买纸笔,诗词唱和,字画互酬,其乐融融。在事业上,他们夫唱妇随,节节高升。邵元冲先后任立法院副院长及代理院长,国民党中央宣传委员会主任等要职。张默君也担任立法委员、中央监察委员。夫妇共同任职于立法院期间,张默君于美枞堂外题书“天壤双清”擘窠大字。二人偕居焦山,张默君题诗“红树白云同梦处,双清心迹照江潮”为纪。
噩耗传来,张默君悲痛万分,此后,她一直失眠,邵元冲的死,带走了她的心、她的欢笑和安眠。两年后,她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湖南湘乡隐居,不再出问政事。她在韶峰买了一栋住宅,取名“蓉庐”,还修了一栋阁楼。题名“听韶”。她在那里潜心做诗、绘画、写字,写下了大量感人肺腑的悼亡诗词,其中有:“我今消瘦胜梅清,起舞吴钩作怒命。傥问华郎何所似,三年泪雨不曾晴。”虽然阴阳永隔,她的心,从未停止过与他的对话。
邵元冲喜欢紫薇花,张默君在“蓉庐”遍植紫薇。每年春深,紫薇花事烂漫,她都触景心伤,长歌当哭:“沐浴乾坤媳姬春,摇天犹记倚寒筠。绛雪如梦君何处,肠断江山半属人。”